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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這一帶的好幾幢大樓都是辦公室的房子，平常人來人往的很熱鬧，一到週末的晚上或星期天，就變得冷冷清清。以前因為趕著造地道車、修路、造房子，把路面挖得亂七八糟，又常有土耳其工人在這附近蹓躂。織雲從不敢一個人晚上出來。現在奧運會期近，一切工程都完成了，路面又寬又美觀，做工的土耳其工人也不復出現了，織雲就常在傍晚時候到這條街上來寄信。

　　她把信丟在郵筒裡，散著步慢慢往回走。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汽車一輛接著一輛的經過。暮色越來越濃，天角上一輪又白又圓的月亮，正在冉冉上升。街燈也亮了，空氣裡飄浮著初夏的溫柔，一點小風，吹得人怪嫞懶的。

　　織雲滿心落寞，拖著慢吞吞的步子，走向宿舍那幢又灰又老的房子。正要走進去，就被後面一個聲音叫住。

　　「織雲——」這聲音她永遠不會弄錯，是江嘯風。

　　織雲本能的站住了，想逕自走進去，不理睬他。上次鬧了彆扭，他沒來道歉，連著三個星期不見人影，給了她多少折磨？她無論如何不能就輕易原諒他。

　　她猶疑著，不知該走進去，還是該回頭。

　　江嘯風已從對街走過來。

　　「織雲——」他又叫。站在她身旁，雙手扶著她的肩膀。

　　織雲拂去他的手，轉過身道：

　　「如果沒有甚麼事的話，你就請回吧？我要進去了。」

　　「織雲——」江嘯風牽起織雲一隻手，祈求般的道：「織雲，別這個樣子。」

　　織雲掙脫江嘯風的手，江嘯風偏又握住她，握得那麼緊，那只手在他掌中動彈不得。她這才抬起眼睛去看他，在沉沉的暮色中，他輪廓清晰的臉，像一具表情深沉悲戚的塑像。他閃動的目光中有「音樂」——痛苦的音樂。

　　織雲不再鬧脾氣了，就讓他牽著，去的方向又是英國公園。

　　他們只專心走路，一句話也不說。走了好久，才到公園的湖邊。湖水閃著黑亮的幽光，沒有人划船，野鴨子和天鵝也躲起來了，只有草叢中的小蟲唧唧鳴叫。

　　「織雲——」江嘯風捧起織雲的臉，輕輕的吻她。「這些天你過得一點都不樂，是不是？」他溫和的在她臉上尋視著。

　　「還說呢！你壞透了，連著這麼久不來找我——」織雲委屈的流著眼淚。

　　「我不是沒來找過你，我來了好多次。總是走了一半就強迫自己回去了。織雲，我這些天比你更難過。」江嘯風頹喪的說。

　　「為甚麼你走一半要強迫自己回去？因為存心要『整』我？」織雲不悅的問。

　　「因為……因為——」江嘯凰彷佛有甚麼話難以出口，但他遲疑了片刻，終於鼓著勇氣說出來。「因為我怕看到你，會動搖我的決定。」

　　「你有甚麼決定？」織雲定定的注視著他。

　　「織雲，我要走了，就是明天。」江嘯風無力的說出來。

　　「啊！明天？——」織雲呆住了，頓時覺得天崩地裂，她的心悲哀得要凍結了。剎那之後，所有的震動和悲切就變成了極度的失望和憤恨。「好極了，你的決定太偉大了。你明天走就明天走，今天還來找我做甚麼？你把我當成了甚麼人？你——」她恨極了，找不出適當的字眼來罵他。「你這個自私狂妄的傢伙，你——為甚麼我會愛上你？我真恨我自己，我更恨你，我……」織雲語無倫次的，說著就哽住了，雙手把臉一摀，嗚咽起來。

　　「織雲，別哭——」江嘯風不勝淒苦的叫。「你誤會了我。織雲，因為你總不肯回去，我想你現在好不容易得到獎學金，怎麼肯輕易的放棄？如果你想在外國多待兩年，我不該那麼固執的非拖著你一起回去不可。可是我是必得現在回去了。織雲，你看到的，我在這裡一點都不快樂，就是有一天我在國外成了大名，我們結了婚，有了房子車子金錢，我也還是同樣的不快樂。放棄了想做的事，我就註定了一生一世過不好，不管我得到的是別人看來多有價值的東西。」

　　「織雲，如果我留下來，我們未來的生活一點都不會幸福，我會一輩子被自責的心情壓迫。織雲，我再說一遍，請你瞭解我，我追求的不是一般人認為有價值的名利，我追求的是自己的理想，而我的理想是只有在自己的國家才能實現的。織雲，我不能不回去。」他低切的說，也許說得太急促，顯得有點微微的喘。

　　織雲只是傷心的哭泣，頭也不抬。江嘯風咬咬嘴唇，又繼續說下去：

　　「我已經耽誤了太多的時間，不能再耽誤下去了。所以我考慮了又考慮，決心一個人先回去。織雲，你知道支持我這樣做最主要的力量是甚麼？是你。因為我知道，你會回去找我——」

　　織雲突然把手從臉上拿下來，輕蔑的看著江嘯風。臉上淚痕猶在，但已又罩上一抹諷刺的笑。

　　「我會回去找你？大江，你未免太富於幻想、太自信了。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訴你，你這一走，我們就一刀兩斷，我永遠不想再聽到你、看到你，更不會去找你。」她打斷了江嘯風的話，狠狠的道。

　　「你會去找我的，我知道你一定會的。」江嘯風固執的說。

　　「絕對不會。你不要自我陶醉。」織雲氣極的說。

　　「我說你會就會。織雲，你自己都不瞭解自己，你不是陳玲玲那種現實的人，也不是靜慧那種隨遇而安的人，更不是蘇菲亞劉那種沒思想的人。你有思想、重感情、也知道甚麼是價值。你不是一個真能放得下、能忘記『根』的那種人，做一輩子外國人，你會和我一樣的不快樂。所以我知道你有天會回去找我，或者……織雲，我去改票，我們還是過兩天一同回去。」江嘯風熱切的等著織雲回答，上去摟住她。織雲用力的摔開江嘯風，冷笑著道：

　　「我勸你還是明天趕快回去吧！不要再做夢，我再明白的告訴你一遍，我現在不會跟你回去，將來也不會去找你。」

　　「織雲，你有天會後悔。」

　　「一定不會。」織雲傲慢的仰仰頭。

　　「織雲，你缺的只是一點勇氣，其實你真回去了，你父母也只好接受這個事實。」

　　「我為甚麼要讓他們接受這個事實？為甚麼別人的女兒出了國都表現得那麼有面子，偏偏我就縮頭縮腦的回去創造『我們的歌』？——」

　　「好了，別說了。」江嘯風打斷織雲的話。「既然你這麼瞧不起創造『我們的歌』這件事，認為這足以讓你羞得縮頭縮腦，也就沒甚麼好談的了。我也明白你是不會和我一同回去了。不過，我還是說那句話，你有天會去找我——」

　　「我不會，我不會——」織雲忿忿的叫。

　　「你會的，你一定會的。」江嘯風也不示弱，把一本票和織雲還給他那枚戒指掏出來，往織雲的皮包裡塞。

　　「我不要，我才不會去找你。」織雲按住皮包，無奈江嘯風力氣比她大得多，到底硬塞進去了。他一手按住她的皮包，一手托起她的下巴，望著她的臉，嚴重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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