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八〇


  「對極了,這就是你,天真,富於幻想。」織雲美麗的嘴唇微微翹著,掛著譏誚。「說句老實話,你又不是臺灣本省人,要你這麼熱心做甚麼?人家真正土生土長的人還沒這麼愛臺灣呢!」

  「你這種心理就要不得,我是那裡人有甚麼分別?反正都是中國人。我八歲到臺灣,吃那裡的糧食,呼吸那裡的空氣,在那裡長大。那裡是我一生住得最長的地方,那裡是我自己的國土,我就屬於那裡,我熱心有甚麼不對?」江嘯風面色鐵青,火氣開始往上升。

  「是的,你的熱心很應該,很對,可是只對那些人。對我就一點熱心一點犧牲也不肯。」織雲越說越氣,最後就變成了悲憤的抗議。「對你來說,我的吸引力還不及那些不相干的人,你替他們去創造甚麼『我們的歌』,可是全不顧及我——」

  「織雲,織雲。」江嘯風煩惱已極,不知用多大的力量壓制住要爆發的憤怒,但他故意把聲音放得溫柔到極點。「織雲,如果我不肯為你犧牲的話,我會留到今天嗎?想想看,我們都說過甚麼?不是說你作詞,我作曲,一同創造『我們的歌』嗎?難道那只是說著玩的嗎?織雲——」

  「不要再說了。」織雲低了聲音叫,把手上的戒指拿下來,重重的放在江嘯風的手心上,轉身就往樹林外面走。

  「織雲,織雲——」江嘯風趕快追上去拉住織雲。她又像條魚似的掙脫了。連奔帶走的就出了「荷蘭人」樹林,江嘯風跟了出去,又叫了兩聲「織雲」,引起很多人的注意,都朝這邊看。於是江嘯風便不再叫,只呆呆的站在林邊,望著織雲越走越遠的背影,待她拐了彎,他才慢悠悠的往前走。太陽差不多已經落盡了,天空上還留了一抹紅雲。江嘯風看看手裡那枚窄窄的白金戒指,就把它塞進了褲袋。

  連著兩個星期,江嘯風都不來找織雲,兩個人各過各的,各走各的。同學們盛傳著他們鬧翻了,都在研究誰是那個「第三者」。靜慧也聽到了這回事,這天特別來找織雲。

  「你怎麼來了?」織雲走出教室,看到靜慧等在甬道上,感到很意外。但也笑不出,問的呆呆板板的。

  「來看看你嘛!怎麼樣?近來好不好?」靜慧笑咪咪的打量著織雲。

  「就這個樣了!談不到有甚麼了不起的好。」織雲滿不在乎的掠了一下她的長頭髮,和靜慧一同走出來。

  天又是出奇的好,暖得就像盛夏。靜慧說要請織雲坐咖啡館。

  經過一家街邊上的露天咖啡館,兩人找了個空位子坐下了。織雲從嬉皮袋裡掏出香煙來,劃根火柴點上,就吸起來。把靜慧的兩隻眼睛驚得溜圓。

  「抽上煙了,甚麼時候學會的?」

  「這還用學?」織雲重重的吸了一口,嗆得幾乎咳嗽。「你要不要也來一支?」她把香煙盒子舉到靜慧眼前。

  「我可沒這麼時髦。」靜慧說。德國的男女學生至少有一半是吸香煙的,算是流行的時髦玩藝。「餘織雲,你和大江鬧翻啦?」

  「……」織雲只顧吸煙,兩隻眼睛不經意的掃著路上來往行人。「你和楊文彥怎麼就配得那麼好,想的做的都一致。」

  「誰知道,也許就因為我們都平凡,都胸無大志的關係吧!」靜慧說著自己就笑了。喝了一口杯子裡的可口可樂,又道:「其實我們也不見得意見總是一致,譬如說,我認為念完了書不如回去,他就願意留在外國開餐館。我就依他,我想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就好。」

  「你總說想回去,倒是真的還是假的?」織雲認真的問。

  「為什麼不是真的?我為甚麼在這裡做個二等人、不回去做頭等人?我又想家。」靜慧正了正顏色。

  「如果你真回去,你父母不反對嗎?」織雲試探的。

  「為甚麼要反對?難道我出來學學鋼琴就被開除國籍了嗎?也許我的父母教育受得很少的關係吧!一般人的虛榮心和欲望他們沒有。我爸爸總說:我們有今天,實在該知足了,想想在日據時代過的甚麼樣生活?受甚麼樣的壓迫。我爸爸媽媽常跟我們講起日本人橫暴不講理的情形,聽了真可怕。所以他很珍惜今天的情況,總叫我們別忘了自己的國家。」靜慧坦然的說。

  「楊文彥基於甚麼理由不回去呢?」織雲慢慢的吸著煙。

  「第一他想發財,第二他說在國外有安全感。」

  「哦——」織雲玩味著後面這句話。

  「你跟大江到底在搞些甚麼?」

  「甚麼也沒搞,你們生意怎麼樣?」

  「哈!我忘了告訴你,我們真開始賺錢了,上個月淨賺了四千六百馬克……」一提起餐館,靜慧的精神就來了,足足形容了半小時。

  連著兩個星期天,織雲都在「苦讀」中度過的。這個星期天,她又做了一大篇讀書計畫,預備從早到晚的「苦讀」,以避免想起江嘯風。她似乎每一分鐘都在等待他、想著他、怨恨他,覺得他好狠、好冷酷。她鞭策自己要忘了他,要適應沒有他的日子,要叫他知道,沒有他她也照樣活得很好。她氣自己的不爭氣,因為沒有他的日子顯得死氣沉沉,等待更足以令人崩潰,令人發瘋,過得一點都不好。但是他不來找她,她也永遠不會去找他。想起江嘯風居然買了兩張飛機票,她就越發氣他的荒唐,認為他天真得不像那麼大一個人。

  心一煩,她就掏出香煙來吸,一天可以吸去半盒。以前她總覺得女人抽煙的樣子最難看,顯得俗氣。現在她就做這自認難看又俗氣的事。她也氣自己、討厭自己、恨自己。

  織雲一樣樣按照計畫做,早飯之後先念日文,然後整理筆記,搬出打字機劈劈拍拍的打了一陣,好容易捱到了午飯時候——星期天的中午是有午飯的,但只有頂沒去處的人才會星期天在宿舍吃午飯,特別是在這麼好的太陽天。

  餐廳裡果然只有三五人。依著歐洲習俗,禮拜天中午總要吃得講究些,所以今天盤子裡有一塊厚厚的煎牛肉,用刀一切,就露出裡面紅殷殷的血色。出國兩年半,到今天她還吃不慣這種大菜,只把四周煎熟的部份切下來吃了,中間留下。

  她嘴裡嚼著硬硬的牛肉,心裡就在後悔,為甚麼沒答應英格到茵夢湖去玩?英格今天一早和醫院的兩個同事開車到茵夢湖去玩,曾約她一同去。英格知道她和江嘯風鬧了彆扭,有意叫她去散散心,她以要看書的理由拒絕了。事實上不去的主要原因是沒心情,再就是,她潛意識的等江嘯風,就怕他來找的時候她不在。

  午飯之後織雲繼續弄筆記,看參考書。窗子是打開的,陽光和鳥鳴一起湧進來,她把眼光從書本上調到窗外,被蔚藍色的遠天和碧綠的濃蔭吸引住了視線,發了一陣子愣,才又把注意力回到書上。好不容易拖過了一天,傍晚時候,她草草的寫了封家信,然後就拿著小錢包,到附近的街口上去投寄。那裡新裝了賣郵票的機器和投郵的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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