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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就在織雲和江嘯風遇到湯保羅的第三天,爆出了一項不大不小的新聞:湯保羅和謝晉昌動手打起架來,謝晉昌被打得一個眼眶子腫成核桃那麼大。原因是謝晉昌勸湯保羅和美麗卡斷絕往來,說:「想想看,美麗卡的父親在納粹時代是秘密員警,那種人你惹得起嗎?你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家裡又有太太孩子,怎麼可以這樣荒唐?」結果湯保羅不但不聽,反說謝晉昌是老鰥夫,書又念不下來,心理變態,嫉妒他有年輕女朋友。謝晉昌見湯保羅不聽勸,就去找美麗卡,預備來個「釜底抽薪」。

  「你這樣做,已經無意間破壞了人家的家庭,湯保羅在臺灣有太太孩子,你想他們的處境有多可憐,你忍心傷害無辜的人嗎?再說你的年紀還這麼輕,這樣做多不上算?……」謝晉昌苦口婆心的勸美麗卡。

  美麗卡聽完就哭起來,說湯保羅騙了她,發誓再也不理湯保羅了。

  美麗卡哭哭啼啼的跑去質問湯保羅,宣佈跟他絕交。湯保羅一口否認,說是謝晉昌心理和精神都不正常,故意造謠破壞。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太會說,美麗卡終於又信了他,跟他言歸於好了。但是湯保羅卻恨上了謝晉昌,找他去算帳,兩人說著就火拼起來,老謝吃了大虧。天才兒童叫謝晉昌到法院去告湯保羅傷害罪,謝晉昌道:「算了,中國人告中國人,有甚麼面子?就當被野狗咬了一口吧!我是怕他吃虧,好心好意給他忠告,他既然不知好歹,我也沒辦法,反正我的心盡了。」

  警報老生氣得直跳腳,罵道:

  「湯保羅這個傢伙根本不是人,他在中國人面前神氣得像個英雄,在洋人面前就下賤得像只狗熊。」

  「湯保羅這個人太沒良心,大江對他那麼好,他居然口口聲聲說大江陰險,心眼壞,說是大江支使我去跟他搗蛋的。」謝晉昌不平的對江嘯風說。

  江嘯風聽了也不做聲,只淡然的笑笑。

  近來頂忙的人是楊文彥和廖靜慧,因為他們已決定在耶誕節的前一個星期結婚,而餐館要趕在大年初一開幕,所以兩個人都忙得不見人影。織雲只和靜慧通了一次電話,知道他們婚後仍住在靜慧原來的地方,傢俱也不買,只把單人床換成一張二手貨的雙人床。

  「現在主要是把餐館開出來,別的都先將就湊合。」靜慧說。接著又抱怨了一大串,說她為餐館的事跑得如何辛苦。

  「餐館不是現成的嗎?你們把錢給原來那個老闆,接過來就行了嘛!有甚麼可忙的?」織雲認為靜慧誇大其詞。

  「哦!我的小姐,如果像你想的那麼簡單就好了,我們要辦產權過戶、要公證、要去稅局,還得找會計師。楊文彥又不肯用原來的名字,一定要招牌上有個『楊』字,所以這個『楊子江大酒家』開起來可真不容易……」靜慧像似埋怨,其實掩不住那份心滿意足。

  婚禮那天,織雲去給靜慧化妝。禮服是靜慧的父母由國內訂制了帶來的,式樣很新潁。平常不太注重打扮的靜慧,收拾起來使人印象一新,有人說第一次發現靜慧也還有兩分「姿色」,楊文彥聽了高興得呵呵直笑,大家就逗他,說他一點也不像新郎倌。

  婚禮是在教堂中由神父主持。音樂響了一陣,穿著禮服的靜慧由她父親攙著慢慢走出來。織雲已經多年沒見過靜慧的父親了,印象中還是以前他做裝罐頭工人時,穿著藍布褲褂騎著老爺腳踏車,嘴裡咕嘰咕嘰嚼著檳榔的樣子。而這時看到的,竟是一位斯文莊重的紳士。她不由得暗自嘆息,心想:如果父母親知道廖靜慧的父母,到德國來給靜慧主持婚禮,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婚禮之後,就在教堂下面的交誼廳裡宴客,吃的是簡單的西餐。青春偶像之流的就跟楊文彥開玩笑,說:

  「肥羊這個傢伙是猶太,自己是餐館大老闆,都不肯請我們吃中國飯。」

  「如果我請你吃中國飯,我的飯館就別想開張了,你當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有好爸爸啊?」楊文彥不在乎的說。

  靜慧的父母見到織雲都親熱得甚麼似的,叫她坐在旁邊,向她問長問短。看到她總和江嘯風在一起,知道是她的男朋友,又問江嘯風學甚麼的?江嘯風答是學作曲的,靜慧的父親就說他很喜歡音樂,會吹洞簫,但是現在就沒甚麼好曲子可吹,倒是他幼年時吹的一些望春風之類的曲子到現在也覺得很不錯。江嘯風多半聽著,只說了一兩句話,他現在總是沉默的時候多。靜慧的母親就誇獎他,不但英俊漂亮,又安靜老實,說織雲有眼光。一時之間,引得織雲感觸萬千,覺得沒知識的人在某些時候反倒單純可喜,不懂得追隨潮流,也不受風氣影響。如果自己的父母也是這樣簡單的人物,她就不會有今天這麼多的苦惱。

  最後靜慧的母親說:他們後天一早就要去美國看靜慧的妹妹,然後就要回臺灣去了,問織雲有沒有甚麼東西要給家裡?她可以給帶回去。

  「你們還住在銀行宿舍裡吧!那裡我熟,我也認得你老母,把東西帶到不成問題。」她熱心的說。

  織雲本有幾樣在耶誕市場的攤子上給家裡買的小東西,正好可以托他們帶回去,那不單會使父母喜歡,還省了寄的手續,可說一舉兩得。但轉念一想,如果靜慧的父母不知輕重,哇啦哇啦的把江嘯風的事吵出去,豈不是要惹大麻煩嗎?於是她連忙說:「多謝了,我沒甚麼東西要帶的。」事後她又特別叫靜慧再囑咐她父母一遍:「就是在街上遇到我爸爸媽媽,也千萬別提大江,不然這麻煩可大了。」

  湯保羅居然大模大樣的帶著美麗卡來參加婚禮,確實讓大家吃了一驚。

  「這是美麗卡,我們已經訂婚了。」湯保羅把下巴揚得老高,一手摟著美麗卡的腰,到處給人介紹。故意把另一隻手的無名指伸得直直的,有意讓人看到他與美麗卡一式的訂婚戒。他不管跟中國人還是跟外國人,都說德文。有位剛從國內才來了一個星期的男同學,聽得滿面茫然,看樣子是一句也沒懂。

  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並沒聽說湯保羅跟他太太離婚,怎麼又跟這個洋妞訂婚了呢?但也沒有人會無聊得去打聽他的事。

  織雲和蘇菲亞劉被靜慧任命為「招待」,兩個人少不了要到各桌上去招呼招呼。織雲到湯保羅那一桌,聽到湯保羅和幾個德國人說:「——我們沒資格跟你們比呀!你們德國人多優秀,打完仗沒幾天又變成了最富的國家,我們那裡有這麼能幹?到現在還算開發中國家呢!中國人的毛病是懶、自私、不上進……」那幾個德國人其中一個忙說道:

  「那裡?這些年來臺灣的進步好厲害!譬如說,我家兄經營的貿易公司,就和臺灣做很大的生意。家兄去年自己還去了趟臺灣,說是市面繁榮得很,人民力爭上游,一般人的生活水準都很不錯。經濟發展的速度快得驚人。」

  「表面上看來總是不錯的,骨子裡是些甚麼誰又知道!比起你們這些西方工業國家來,是完全談不到的。哈哈……」湯保羅自以為說得幽默非常,自己先嘻嘻哈哈大笑。幾個被他大捧的洋人,卻尷尬的看著他,好像都生了嘴疼的毛病,無法張開來笑。

  織雲狠狠的看了湯保羅一眼,他才立刻沉默了。

  宴會完畢,織雲和江嘯風一同出來,就把這件事告訴他。江嘯風聽了只淡然一笑,說:

  「湯保羅是無恥,他認為做中國人是丟臉的事,恨不得想個甚麼法子變成只洋狗。可是我們也不要光責備他,這種人在中國人裡絕不止他一個,只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別,沒這麼重而已。自卑、崇洋,其實是現代中國人的流行病。」

  織雲又接不上話了,她覺得江嘯風的話很刺耳,頗有點指桑駡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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