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六九


  「聽說是他廠裡新來的小學徒,學畫機械圖的。那個女孩子的父親在廠裡做工頭,有人說她父親是希特勒時代的秘密員警,殺過不少人,不是個好惹的。他們都替湯保羅捏了一把汗,叫我去勸他。你想,他那種人,我勸得了嗎?」他還想說:「我心情這麼不安,那裡有精神去管這種無聊的閒事。」但及時的咽下去了。

  「唉!湯保羅這個人!」織雲搖頭嘆息。

  「再就是,何紹祥離開德國到瑞士去了。」江嘯風淡然的說。也靠在椅背上。

  「到瑞士去做甚麼?」

  「詳情不知道,好像是另有高就。」

  「唔——」織雲悶著嗓子哼了一聲。

  「另有一件稍為大一點的事,是有關釣魚臺的。」江嘯風又說。

  「有關釣魚臺甚麼事?」織雲不解的問。

  「一開學馬上就要開會、討論、發表宣言——已經有人在發起了。」

  「發表甚麼宣言?」

  「保衛釣魚臺的宣言,釣魚臺是我們的領土,日本人想強佔,我們當然不能這麼就算了。」江嘯風抬眼望望天空。

  「光開開會,發表一篇甚麼宣言,又有甚麼用處?」織雲不以為然的。

  「當然大效果是不會有的,不過總比完全不關心的好。」江嘯風對著天沉思了一會,突然站起身道:「我們別談這些吧!你看那些天鵝和野鴨子游得多自在,走,去喂喂它們去。」他拉起織雲一隻手,織雲順勢站起來。她帶來了一塊剛才在館子裡吃剩的麵包——每在這裡吃飯她都故意剩下一塊麵包用來喂天鵝和野鴨子。她把那塊麵包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丟在湖邊的水裡,一群雪白的天鵝和有著五彩羽毛的野鴨子,立刻括括叫著圍在他們面前。

  開學了,離去的人都已回來。青春偶像和蘇菲亞劉在英美度完了蜜月,回來補請慕尼克附近的同學。地點是在「大觀園」,一共請了兩張大圓桌面,織雲和江嘯風,靜慧和楊文彥,都在被請之列。那天蘇菲亞劉穿了一件碧綠色的露肩晚禮服,披著米色貂皮小斗篷。打開貂皮斗篷,頸子上一枚白金鑲鑽的墜子就在燈光下燦爛四射,惹得在坐的女同學都不由自主的把眼光投向她。

  「這是婆婆送我的結婚禮物,四克拉重。公公送的是一幢別墅,在九龍。」蘇菲亞劉解釋。後來又叫大家到她和青春偶像的新房子裡去玩。他們的新家座落在住宅區一幢新建的大廈裡,兩房兩廳。

  「多一間臥房,如果有家裡人來,住著方便一點。」蘇菲亞劉說。

  在席間,平常一些愛說愛鬧的同學就起哄,問江嘯風和織雲,楊文彥和靜慧,甚麼時候也請大家吃喜酒。靜慧笑著說:「你們等著吧!快了。」楊文彥乾脆就坦白的說:「我們正籌備呢!暫時預定在耶誕節前一星期。」織雲和江嘯風相對的看了一眼,都以沉默的微笑做回答。

  那天晚上回去,織雲久久不能入睡。心裡很不安,也很不平。她覺得像蘇菲亞劉那樣的角色,沒有一樣條件可以和她比,而竟得到了那麼多自己永遠得不到的東西,這個世界有多少道理可講?她並不後悔當初拒絕青春偶像的追求。一直到現在,她唯一愛的人、想永遠生活在一起的人,仍然是江嘯風。但當別人問他們「何時請吃喜酒」的時候,他們就無詞以對,便不能像靜慧和楊文彥那樣肯定的表示出來。到如今她還是一個字都不敢跟家裡透露江嘯風的事。而與江嘯風之間,她也說不出為甚麼?從瑞典回來之後,兩人在一起就不像以前那麼輕鬆愉快了。以前他們在一起,江嘯風總是談笑風生,話多得很,現在就不,他多半很沉默,有時候就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常神經質的覺得,他們之間有個看不見的陰翳,正一天天的在擴大。她雖有了獎學金,聽「天書」的階段也過去了,卻沒有預期的快樂。

  「你們中國學生之間好像有甚麼事。我們系裡的黃,整天忙著開會。」有天英格從醫院回來,這麼問織雲。

  「唔——」織雲明知道她所說的「黃」指的是青春偶像,那件「事」,就是最近鬧得相當熱烈的保衛釣魚臺運動。但因英格雖是好朋友,到底是個異國人,自己國家的領土被人侵佔,也並不是甚麼有面子的事,所以她並沒接下去談這個問題,只感到心裡悶悶的。

  最近中國學生討論得最熱烈的題目,就是釣魚臺的問題。不單這裡的學生談,連淩雲寫來的信上也一大篇一大篇的談:「我們的領土被人侵佔,是我們全國同胞的恥辱,身為中國人,怎麼能不痛心憤慨?但我看到的是甚麼?是一些人醉生夢死的生活,是看到人們為自己切身的一點小利益明爭暗鬪,是看到書店裡成迭的吟風弄月的書,是聽到滿耳朵的靡靡之音。我常常想,不管別人怎麼樣,我總得為多難的國家做點甚麼吧?但我的力量是這麼有限,除了一隻筆、一腔熱誠,沒有別的。我不是名作家,更無領導言論的資格,可是不管怎麼樣,我要握緊這只筆,傾所有的力,喚醒民族的自覺和自尊,盡一個國民的責任。姐,為甚麼這兩年來你一個字都不寫呢?你忘了我們以前說的那些話了嗎?……」

  她當然並沒忘記以前說的那些「永遠寫下去」、「用文字造福社會」之類的話。問題是就在她說這話的時候,也沒很當真,更沒認為非這樣做不可。何況出國之後,她的生活和情緒都不是很平靜,那裡有閒情逸致寫甚麼?連自身都無「福」可言,怎麼能去「造福社會」呢?有時她很怕看淩雲的信,就像怕聽江嘯風說要回國去創造「我們的歌」一樣。現在好容易江嘯風不再提回去的話了,淩雲又來信叫她「兌現」以前的那些隨便說說的話,這使她的心情無端的又加了一些負擔。看完了那封信,她就趕快把它塞在抽屜的底層。

  秋季過盡,凜冽的寒風又吹來了嚴冬,天空開始飄雪花。瑪琳方場上耶誕市場又擺出來了,處處是煮酸菜與烤腸子的味道,用燈光拼成的大星星,從薄暮的傍晚一直閃爍到午夜。店鋪裡又是擠得人山人海的,德國人都忙著搶購耶誕禮物,中國學生沒那財力也沒那必要,就去擠著看熱鬧。一天晚上織雲和江嘯風在廣場上逛,迎面遇到湯保羅和他新交的女朋友互相挽著腰而來。他們本想躲過去,可是碰個正著,就不好意思溜走,只好硬著頭皮打招呼。

  「這是美麗卡。」湯保羅滿不在乎的為他們介紹。臉仰得好高,嘴角使勁往下拉,那神氣就像他一下子變成了甚麼大人物。

  織雲和那個叫美麗卡的女孩子握握手,仔細的打量了她兩眼。美麗卡看來真的很年輕,笑起來有點羞澀,還不脫孩子氣。她開口一聲保羅、閉口一聲保羅的,叫得好親熱,看樣子對湯保羅十分信任。走過去之後,織雲道:

  「那個女核子看著倒純潔,真不知道湯保羅用甚麼方法把她騙得那麼服貼?看那情形,她對湯保羅的底細根本不知道。」

  「哼!湯保羅這種人!」江嘯風冷笑了兩聲,並不多予置評,也不再說別的甚麼。他最近就是這副陰陽怪氣的調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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