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六五


  靜慧下了工,照例要和楊文彥碰碰面,一起去逛街,或是看場電影,坐坐咖啡館,怕織雲寂寞,靜慧總拖著她。做了幾次「電燈泡」以後,織雲覺得不能再這樣不識相下去,後來靜慧再叫她,她就以要留在宿舍看書的理由拒絕了。同住的兩個奧國來的女孩,一直同進同出,形影不離,織雲也插不進腳去。她只好真的留在宿舍裡看書。

  織雲帶了很多書來,原計劃在工餘之暇看的。但到了這裡之後,她才發覺一切並不能盡如理想,原來過份的寂寞,竟也會攪得人連書也看不下去。

  在枯燥得如陷身在沙漠中的日子裡,等信又變成了織雲生活裡的大事。她每天下工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翻信箱,如果等到信,特別是江嘯風的信,她這天就會像加了油一般,過得特別有勁。話也多了,也笑得出來了,也不覺得工作枯燥得無法忍受了。如果預期的信不來呢?日子就像被塗了一層濃濃的灰顏色,看來陰暗無光,沉悶得足以讓她窒息,而那用小鏟子鏟碗豆的工作,就成了折磨人的苦刑。

  織雲差不多每星期固定的收到江嘯風兩封信。他的信,無非是說如何的想念她,如何積極的在弄他的論文,和一些他生活上的小瑣碎。每次看完信,她的情緒都很複雜。欣慰、幸福之餘,卻也有些莫名的失望。覺得那些信的內容,不能填滿她渴望的心,字裡行間,像在隱藏著甚麼,躲閃著甚麼。簡直就不像是江嘯風的信。

  她想起去年在山上老人院工作那三個月,江嘯風也曾寫過好多封信給她。那些信,多熱情、多真摯,詞藻多麼優美,曾給過她甚麼樣的感動!他曾毫不掩飾的談他的感情、他的思想、他的抱負,他對「創造自己的聲音」的信心。當然,他也談了他們共同的未來。他的信就像他人一樣的神采奕奕,真情而豪放。現在每讀完他的信,她總想到那天他在車站上送她時候的神色,暮氣沉沉,無精打彩的。

  織雲曾和江嘯風在信上約好時間,通了個長途電話。

  「大江,你好不好?」

  「就是那樣子,蠻好。你說話的聲音怎麼變了?」

  「我鼻子不通,冰庫太冷了。有點傷風。我覺得你的聲音也不一樣了似的。」織雲笑著說。她一向聽慣了江嘯風厚沉爽朗的聲音,就覺得他現在有氣無力的不順耳。

  「是嗎?我自己一點也不覺得。」江嘯風也笑了。織雲神經過敏的感到,這笑聲也不像他的。

  「論文的進度怎麼樣?」

  「已經落筆了,還得加油。」

  「大江,我對你有信心,你一定會做得比別人好。可是也不要工作太過度了,小心身體。」織雲不忘鼓勵。

  「我知道。」江嘯風換了一口氣,幽幽的道:「織雲,我好想你。你甚麼時候才回來呢?」

  「快了,再有一個月我就回來了。大江,明年我們想辦法一起來好不好?我看楊文彥和廖靜慧天天在一起,心裡好羡慕。」

  「明年?你今年就鼻子不通呢!明年還想去?」

  「鼻子不通是小事,為了將來……」

  兩個人拿著電話就不想放了,一談談了三四十分鐘。他們都小心的避免說到回去或留下的問題,織雲沒有打聽江嘯風是否還在繼續創造「我們的歌」?江嘯風自己也隻字不提。放下了電話,織雲發現她的心情並不如想像的那麼輕鬆,相反的,彷佛更沉重了。她隱約的感到,在江嘯風與她之間,橫著一片陰影。以前他們決定一同回國時,她就感到這片陰影的存在,現在決定不回去了,它還是頑固的存在著,一絲一毫都沒有縮小。

  楊文彥和廖靜慧天天計算開餐館的資本,織雲就天天計算回德國的日期。她的情緒就像只準確的寒暑表,隨著回德日期的迫近,一天比一天往上升。她第一次憑自己的勞力賺這麼多的錢,頗為沾沾自喜。在臨走前的一個星期,和靜慧去逛了趟街,給臺灣的家人都買了禮物,當然也少不了江嘯風的,她替他買了件北歐式樣的毛衣。箱子也早就迫不及待的,在早三天就裝好了。

  他們原計劃星期六一早走的。但在星期五下午結束工作之後,突然發現正有一班快車要駛往斯德哥爾摩,如果車子準時到的話,可以趕上直駛漢堡的直達快車。於是三個人一商量,就回去取了東西,匆匆忙忙的上了去斯德哥爾摩的列車。

  車到得很準時,去漢堡的直達車正等在那裡,還有十多分鐘才開。也許時間晚了的關係,車裡很空,他們很順利的便找到了一個空車廂。

  這趟車的車廂不是大統艙式,是一個個的小房間,頭等車是軟沙發,每間車廂六個座位。像他們坐的這種二等車廂,就規定坐八個人,椅子也比較硬。如果人坐滿了,小房間裡的空氣就會悶得人頭暈,坐久了腰幹子難免會痛,走長途更等於是受罪。現在他們三個人獨佔一間車廂,坐得寬寬鬆松,又沒別人聽他們說話,行動完全自由,等於是坐「包廂」。三個人心裡都很輕鬆。「糟糕,餘織雲瘦了一圈,這叫我回去怎麼跟大江交代?」楊文彥打量著織雲,故意做出困難的表情。

  「哼!看我們兩個人誰瘦得多吧!」織雲笑著說。

  「我瘦了四公斤,連衣服都穿著嫌肥了。這正合廖靜慧的心意,她總嫌我胖,叫我節食呢!」楊文彥對著靜慧眨了眨他掛著黑眼袋的眼睛。因為加夜班,睡眠不足的關係,他最近下眼皮底下總是烏黑的。

  「我叫你節食,是怕你胖了心臟會不好。並沒叫你硬累下去幾公斤。」靜慧說。

  「做這種工還能不累下去幾公斤嗎?我們賺這點錢真不容易,算得上是血汗錢了。」楊文彥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你們明年還來嗎?」織雲心裡的算盤是,明年江嘯風也一同來。

  「可能不會來了,這次比我們預料中賺的還多,廖靜慧的父親又答應借我們一萬馬克,回去館子就開成了。」楊文彥疲倦的臉上,浮現愉快的笑容。

  「館子就開成了?真替你們高興。」織雲有點羡慕,也真的很為他們高興。「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啊!」

  「我們這個事業是沒甚麼可說的,找個餬口的門路而已,不能跟大江那些大計畫相提並論。好在我這個人是很想得開的,人生苦短,何必那麼認真?而立之年也到了,還是成家立業要緊。」楊文彥還是那副懶洋洋的神氣。

  「噢!你們要結婚了?」織雲頗感到意外,用詢問的眼光看著靜慧。

  「你別那麼看著我,我可沒故意瞞著你,我們是昨天晚上才決定的。」靜慧以為織雲要責問她,急急的申辯。

  織雲看靜慧急成那樣子,忍不住抿著嘴笑了,調侃的道:「婚禮在甚麼時候啊?新娘子。」

  「我說頂好在十一月,她偏要趕耶誕節。」楊文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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