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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唔——你這麼認為嗎?教授。」何紹祥的心情非常複雜,有點興奮,又有些懷疑。他想:既然將來我能做那個規模大的研究所的所長,怎麼卡斯魯這個研究所的所長都輪不到我呢?雖然只是想想,並沒說出來,克雷門教授也明白了他的心思。

  「卡斯魯這個缺,我本來是推薦你的。不過,S.C,你吃虧的是沒有德國籍,康克博士是德國人,所以他們就選了他。」

  「喔——我知道。」何紹祥含蓄的應著,並不多說甚麼。和他相熟的外國朋友都知道,S.C.何的為人是頂謙和易處的,從不和人爭執,也不多說話。他們叫他好好先生。

  「S.C,真的,請你相信我,你一定有機會,你不是就要得到德國籍了嗎,一有了德國籍你就是歐洲人了,和所有的人機會均等。譬如說,我們所裡會有英國、法國、瑞士、荷蘭和我們德國自己的科學家,大家全是一樣,不過論成就和聲望,沒有人能比你,將來繼承我的一定是你。」克雷門教授肯定的說。

  「教授,您的分析真透澈。」何紹祥的失望漸漸退去,美好的遠景卻越來越明顯,越來越近。多年來他跟著克雷門教授,克雷門是他的老師,他一向對老師恭敬順從,既是克雷門這麼需要他,將來又要他做繼承人,而他也不願意在康克博士下面工作。就這樣,他便決定了離開德國。

  這些天,他就在結束這方面的事,房子退了租,工業大學的課也辭了。他的計畫是,到了新環境,在那樣各國人都有的國際性機構中,他不能讓人比下去,他要集中全部的精力和智慧來求表現、求創新,要在學術的領域裡,更上一層樓。S.C.何向來不是個默默無聞的名字,他要讓它更響亮、更廣大。要讓他們知道,S.C.何有資格做歐洲人。將來會心服口服的,把那個所長的位置交給他。

  在學術的領域裡,何紹祥向來是個勇敢的鬪士。如今又面臨了新的挑戰,他並不怕,科學原是他生命的支柱,是他畢生鑽研的目標,也是他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他正以愉快的心情,去迎接新的開始。

  在江嘯風和謝晉昌碰到他的第三天,何紹祥就離開了慕尼克。

  在離去的當兒,他又狠狠的下決心,要把餘織雲這個人整個從他的生命中排除,並且以後再也不為女人動心了。女人專門給他折磨,使他丟臉——像他何紹祥這樣一個人,追求了餘織雲這樣久,弄得盡人皆知,卻一無所獲,還不丟臉嗎?科學多麼可愛!不單給他樂趣,也給他榮譽和驕傲。還是專心專意的愛科學吧!

  【二一】

  那點辛苦錢果然並不容易賺,自從到瑞典之後,織雲的傷風就沒好過。喉嚨一直發癢,鼻子也不通,加上每天從早到晚,整整八小時,毫無變化的動作,弄得生活成了負擔,一點樂趣也感受不到。

  「總聽說打工,自己真打起工來,才知道不像聽著那麼簡單,滋味可真不好受。」織雲對靜慧愁眉苦臉的埋怨。

  「這個工作對你可能是太苦了一點,我還行,看在錢的份上嘛!有甚麼不能受的。」靜慧滿不在乎的。她倒一直過得很稱心,每到結算工錢的時候,嘴就笑得合不攏,晚上回來就算帳,一張白紙上面畫的全是數目字,甚麼頂費若干、開張採買準備金若干、廣告費又若干,全是有關開餐館的。

  「真奇怪,為甚麼你受得了,我就受不了?你看,我自從來了就鼻子不通,喉嚨也不對勁。」織雲說著掏出手帕擦鼻子,乾咳了兩聲清喉嚨。

  「有甚麼奇怪,你比我嬌貴呀!弱不禁風的,像個林黛玉。」靜慧嘻嘻的直笑。

  「又來了,你這個人可真討厭,我喉嚨鼻子都難過死了,你還拿我尋開心。」織雲瞪了靜慧一眼。對於「嬌貴」的形容既不感興趣,而林黛玉的封號,更讓她反感。因為她想起了江嘯風曾說過的話:「在今天的社會裡,那種吟吟詩填填詞,不關心身外之事,只做個嬌嬌滴滴的大小姐的女孩子,等於是時代的廢人,已經落伍了。」

  「你去看看醫生得了,工總得做下去,老這麼難過也不好。」靜慧說。看織雲那個直直挺挺的小鼻子,被擦得皮都發了紅,覺得她真可憐。

  「不行,看醫生要花錢。」織雲立刻拒絕。

  「我們有勞工醫藥保險,不要錢的。」

  「喔,這樣啊!那我還是去看看吧!」織雲拿著她的工作證到醫院去了,給她看病的是個頭髮眉毛全白,一張臉紅撲撲,看來像個老壽星似的大夫。

  「冰庫裡太陰冷了,你的適應力不夠強。我給你點藥膏,你鼻子不通了就擦一點。」老壽星笑眯眯的說。

  「我不適合這個工作嗎?」

  「太不適合了,你一定是從氣候熱的地方來的,是嗎?」

  「是的,我從臺灣來。」

  「啊!臺灣,福爾摩沙。不錯,我在報上讀過一篇報導,說那裡的人生活得很好,風景美麗。」老醫生感興趣的說。又問:「你家裡還有人在那裡嗎?」

  「我家人都在那裡,父母、弟弟、妹妹,還有很多親戚朋友,我好想念他們。大夫,你不知道福爾摩沙是多麼可愛的地方,出產豐富,氣候又好,連冬天也不冷。」老醫生慈祥得像個溺愛孩子的老祖父,織雲情不自禁的把鄉愁都吐露出來了。這些話,她從不敢寫在給江嘯風的信上,怕因此會引起他重提回去的事。

  「我相信是那樣的。那麼想念,怎麼不回去看看呢?」老醫生揚著長長的白眉毛,關切的問。

  「太遠了,路費也太貴,我們做學生的,沒有那個能力。」織雲坦白的說。

  「路是相當遠的,不過你不久念完書就會回去的,是不?從二次大戰的時候開始我一直在美國,想瑞典想得受不了,人哪!離開自己的地方總覺得不對勁,我就想著一定要回來。可是我那時有很好的業務,想是想,就是下不了決心真回來。有次我給一個猶太老頭看病,他生的是癌症,沒辦法治好的,他自己也知道。可是他並不怕死,只跟我說:『醫生,請你別讓我立刻死,讓我多活幾天,回到以色列再死。我不要死在這裡,埋在異國的土地裡是寒冷的。』結果,他真是回到以色列才死的。由於他的故事,我才決心回來了,我也不要死在外國的土地上,那一定是很冷很冷的。」老醫生說著眨巴了幾下他長了白睫毛的眼睛。

  織雲看看那張白白紅紅,快樂得像個老孩子似的臉,半天才訕訕的道:

  「你回來了,覺得滿意?」

  「當然滿意嘍!這是我自己的地方啊!落葉歸根、我的根在這裡嘛!」織雲臨走的時候,老醫生特別友善的又對她道:「海蘭娜,我看你很想家,不要為這點心事悶壞了,年輕人要快樂。給你的藥如果不見效,就再來找我。」

  雖然老醫生那麼慈祥可親,而織雲的鼻子也一直沒好,她也再沒去找過他。原因是那天聽了他的一番話回來,又平白的添了好多思慮和矛盾。她不想再給自己找煩惱,情願忍著鼻子不通也不肯再去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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