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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織雲收起了信,拿出筆記本。她的書桌正對著窗子,午後的陽光懶洋洋的照在上面,把那幾本寫著黑字的白紙映得雪亮。她坐在桌前,決意暫時拋下一切的想頭,專心做功課。她又看又寫的弄了一會,卻總覺得無法真正的安靜下來,那些雜亂的思慮還在心裡作祟。看看手錶,時間也還早。今天是一星期中江嘯風唯一不去機場做工的日子,他們約好五點半在瑪琳方場見面,然後一同去看歌劇「微笑的國度」。現在離五點半還早得很,但她既無法安下心來看功課,也忍受不了宿舍裡這份死一般的寂寞。她咬著原子筆的頭,怔怔的想了一會,就穿上外套,背了皮包,走出來。

  外面天色好極了,太陽光溫柔的灑在身上,空中晴得沒有一絲雜雲,彷佛連塵埃中都飄浮著春天的氣息。

  織雲走在街邊的人行道上,拿不定主意該到那裡去?靜慧也忙得很,有了空閒就練琴,不練琴的時候總和楊文彥在一起,而且事先沒約好,找也找不到。現在和蘇菲亞劉倒也常常在一塊談談聊聊,可是此刻蘇菲亞劉正在醫院裡上班,當然走不開。她想了半天竟是無人可找,便決定就直接到瑪琳方場去,先在那裡看看櫥窗。春天是新裝新鞋上市的季節,巴黎、米蘭、還有慕尼克自己的時裝設計家,都把最新的創作拿出來了,就是買不起,光看看也蠻有意思。

  瑪琳方場上總是人山人海,每家商店裡都擠滿了顧客,看那情形,好像東西不要錢似的。織雲經過每一個櫥窗,都站著看一陣子,特別是幾家大時裝公司,使她留戀得幾乎不忍離去。那些塑膠模特兒身上的新穎春裝,引起她無限的羡慕。幻想著如果穿在自己身上,該是多麼理想?她漂亮的身材和高雅的風度更會被襯托出來,她的美麗也更會讓人吃驚。但看看那價錢,真貴得嚇壞人,她是永遠也不會有能力去買的。就算將來江嘯風得了學位,有了固定職業,也不可能有力量買這麼豪華的東西。想到這些,她無端的又升起一抹淡淡的惆悵。

  陽光懶懶的照著方場上的石板地,人們在那亮堂堂的石板地上匆忙的走著,織雲從這家櫥窗前蕩到那家櫥窗前,越看越覺得時光的緩慢和日子的百無聊賴。正當她要走開時,一轉身,意外的和提著公事包匆匆而過的何紹祥碰個正著。兩個人同時怔了一下之後,何紹祥客氣的問:

  「好久不見余小姐了,近來好吧?」

  「還好。」織雲簡短的答。習慣的掠掠頭髮。她發現何紹祥眼鏡片後面的眼珠,正牢牢的盯著她手上的白金戒指。

  自從那次在織雲宿舍碰到江嘯風,何紹祥就再也沒來「拜訪」過她。有兩次,織雲和江嘯風牽著手在街上走,迎面遇到何紹祥,彼此也只冷淡的點個頭。但何紹祥只跟她一個人點頭,對於江嘯風,他竟當看不見,連這點敷衍的禮貌也免了。江嘯風倒並不在乎,反用一種輕蔑與調侃的眼光掃著何紹祥,等他走過之後,就用嘲弄的口氣說:

  「這麼看太上忘情是假的,裝出來的,原來他也會吃醋呢!這樣才好,這正可以證明他還有點人氣。」

  對於何紹祥那種「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態度,織雲很反感,本預備招呼一聲就過去的。但看何紹祥並沒立刻走開的意思,而且笑得那麼誠懇,言詞那麼親切,自己也就拉不下臉來離開。

  「余小姐來買東西的?」何紹祥暗暗的研究著織雲,奇怪她怎麼忽然戴上了「婚戒」,難道她真就和那個姓江的訂婚了?可是又怎麼不見他們在一起呢?也許是她戴著好玩的吧!外國女孩不是常買只婚戒戴著玩嗎?

  「只是隨便看看,何先生來辦事?」織雲看看何紹祥的皮包。

  「是啊!我到公證處去登記一個專利。」

  「何先生發明了甚麼?」織雲好奇的問。

  「也算不得是發明,不過是用我的理論改良一點物理儀器上的問題。」何紹祥輕描淡寫的說。

  「哦?何先生真了不起。」織雲臉上浮現讚美的微笑。

  「那裡,沒甚麼,這已經是我的第九個專利了。」何紹祥說。言詞之間透著躊躇滿志。

  「第九個!何先生的成就真讓人佩服。」織雲頗小小的吃了一驚。有一個專利已經不錯了,他居然有九個,這個「中國頭腦」可真不是一般的頭腦。她想著又道:「何先生真給中國人爭光。」

  「那裡,余小姐過獎了。」何紹祥光潤的面孔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容。「最主要是這裡的研究環境好,科學水準高,社會制度又健全。如果我留在國內不出來,就一點成就也不會有。所以,我很感謝這些年來的研究環境。」

  「唔,是這樣啊!」織雲一時接不下話去,想了一想,才問道:「何先生好像在這裡住得很慣,沒打算回去看看嗎?」

  何紹祥推了推眼鏡框,搖搖頭,道:

  「我沒有回去的打算,我在這裡住慣了,連觀念和習慣也變了,回去也會格格不入。何況這裡的研究環境這麼好,我絕對不能離開。回去?回到那裡去呢?」

  「唔——」織雲若有所思的沉默了,她想起江嘯風常說的一些話,驚異於人與人之間思想的距離之大。

  「余小姐功功課忙嗎?沒有甚麼困難吧?」何紹祥見織雲不做聲,又捨不得立刻走開,就故意找出點話來問。

  「也不算忙,就是日文難一點,要多下點功夫念。」

  「你們還要學日文?」何紹祥感到奇怪。

  「是啊!要學日文,因為很多研究漢學的資料都是日文的,不會日文就沒法子看書。我的日本教授還叫我將來去日本住幾個月,專查資料呢!」織雲被太陽晃得瞇著眼睛,使她顯得格外嫵媚。

  「你要去嗎?日本我倒有兩個熟人,我上次到東京開會認識的。如果余小姐要去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

  「唔,東京你也去開過會?怪不得人家都說何先生國際知名呢!」織雲說話的神氣有點天真,接著又道:「可是我不想去,太遠了,真要查資料,不如去巴黎,那裡中國東西更多呢!你看外國人多壞,硬是把我們的『文寶』都偷去了。」她咬咬嘴唇。

  一席談話,把何紹祥已經冷卻的心又燃起了希望。他原費了好大的力氣要忘記織雲,現在看到她的人,看到她嫵媚的臉上嬌憨的微笑,聽到她甜柔的聲音道出的讚美,整個「忘記」的心防就完全瓦解。他心中暗自奇怪,為甚麼那個姓江的不在?莫非他們之間的交往已經斷了?如果她真和他斷絕了來往,就證明她仍然是個明智的女孩子,不致於糊塗到自毀前程。和江嘯風那樣一個人在一起,會有甚麼希望呢?可是,她為甚麼好好的會戴上個戒指?雖然何紹祥心裡打著悶鼓,嘴上卻不好問出來。只保持著常常掛在臉上的那種「含蓄」的笑容,試探著問:

  「余小姐要去那裡,不如坐我的車子一起走。」

  「謝謝何先生,不必了。我正在等一個朋友。」織雲客氣的說。想他會明白她等的是江嘯風。

  何紹祥果然明白了,臉上的笑容褪去,換上一副困惑的表情。他實在不懂,像她這樣出眾的人,為甚麼要戀著江嘯風那樣的角色。他覺得非常失望,怏怏的道:

  「余小姐在等朋友?好極了,那麼我就先走了。」何紹祥禮貌的道了別,就提著皮包匆匆的去了。

  看著何紹祥漸行漸遠的背影,織雲心裡越發的鬱悶不樂了,她的不愉快主要還是來自江嘯風。聽了何紹祥的一些言論之後,她認為江嘯風的很多想法都不切實際。像何紹祥那樣出類拔萃的人,也並不認為對自己的國家有甚麼責任呢?為什麼偏他江嘯風一個人要那麼熱心?她真氣他的食古不化,死心眼。心事一多,也提不起興趣再看櫥窗了。踱到市政府老房子的面前,正好看到一張空椅子,她就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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