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五〇


  在他點煙的一刻,織雲抬起眼睛朝四壁仔細看了一下,這一看真是吃驚得非同小可,原來滿牆掛的全是大大小小的裸體照片,其中居然有男女合照的。織雲終算明白了這是甚麼地方,又怕又羞,急得臉也紅了。

  「我要向余小姐解釋一下我們工作的性質。我們是個雜誌社,藝術人像雜誌,銷路非常好,每月有五十萬份的銷售量,凡是經我們雜誌刊登過照片的,不久一定會成為有名的模特兒。你知道嗎?巴黎頂有名的時裝模特兒丹麗露,就是從我們這裡起家的。我們也供給別的雜誌藝術人像……」那個人口噴輕煙,滔滔不絕的說。

  織雲早已心慌意亂,羞得無地自容,恨自己為甚麼到這裡來?不等那個人說完,她已站起身子,打斷他道:

  「這個事我不能做,我要走了。」

  織雲正要出去,那個人已先一步擋在門口。

  「這是藝術事業,很高尚的。余小姐的條件是很好的,一定會走紅。這個工作也不難,只要聽指揮,照照像片而已,每張像片一千五百馬克到三千馬克。如果論鐘點,以余小姐的條件,我可以付每小時三百馬克……」

  「不,不。你弄錯了,我不是那種人,你給多少錢我也不能做這種事。」織雲急切的說。想奪路出去。

  「這種事有甚麼不好呢?在我們這裡工作的女孩子多得很。」那個人嘻皮笑臉的,又道:「你不做這種事,為甚麼要來呢?」他仍站在門口擋著。

  「請你讓我走,不然我要大聲叫了。」織雲急得大聲說。

  這時另外那間屋子裡的人也出來了,男男女女的好幾個,全是年輕貌俊,面露輕浮的人。他們以看馬戲的表情,笑嘻嘻的看著織雲。

  「真的,余小姐,你的條件太好了,不然我不會這麼熱心的留你。價錢我們可以再商量,我對人是很寬厚的,不信你問他們。」他指指那群看熱鬧的男女。

  「請你放我走。」織雲板著臉說。一句話剛完,門上的電鈴就大叫起來,織雲知道是江嘯風,懸著的心立刻踏實了。

  有人去開門,她聽到江嘯風的聲音,立刻高聲的叫:

  「大江,我在這裡。」

  跟著織雲的話,江嘯風已經走進來。那個垂著一臉虛肉的人也讓開了路。

  「我們走吧!」江嘯風看看周圍的人,牽起織雲一隻手,兩人匆匆的走出來。一直出了大門,織雲的心還在不安的跳著。

  「怎麼回事?為甚麼進去這麼久?他們都說了甚麼?」江嘯風問。

  「嗨!別提了。」織雲把整個的情形談了一遍,最後說:「幸虧你跟我一起來,不然他們還不肯放我走呢!」

  「以後這種報紙上的應徵小廣告,你別再寫信去了。你看多危險,那些人看著像人,事實就是披著人皮的野獸,甚麼事都做得出來。」江嘯風氣唬唬的說。

  「可是我實在需要個工作。」織雲又煩惱的微斂著肩。

  「我去工作好了,我們兩個還分甚麼彼此。」

  「不,那不好。」

  「有甚麼不好?我可以和警報老生一起到飛機場去當苦力。」

  「不,大江,我還是自己工作好。」織雲說。

  後來英格替織雲找了個當保姆的職位。工作是看管三個從一歲到五歲的孩子。孩子的母親是股票經紀人,跟丈夫新近離了婚。織雲去做了一星期,結果是等於一星期沒上課。那位太太每天一早出去,晚上七八點才回來,三個孩子和家裡所有的事全交給她,不但要給孩子洗澡換衣服帶出去散步,還得給他們煮飯餵飯。勉為其難的將就了一星期之後,織雲實在無法忍受了,於是又變成了失業的人。

  「你看怎麼樣?還是我去做工吧!」江嘯風說。幾天之後,就真到機場做工去了。現在織雲的食宿生活就由江嘯風供給。跟家裡,她只好扯謊說有了獎學金。但是心上的負擔卻因此而更為沉重。打不開出路,鬱鬱不得志的感覺,常常像影子似的跟著她。

  陳玲玲和曾曼琳的得意,使織雲格外看出自己的不得意。她把幾封信都丟到一邊,不由自主的從心底歎喟出來。她想:曾曼琳出國兩年,已開始在攻博士。陳玲玲不單得了碩士,又馬上要和醫生結婚,而自己這個書不知要那天才能念出來?那個「天才音樂家」又怪怪的,整天就惦記著要回國,一點不肯合作。她一直以為愛情給人的是快樂,而自己得到的是甚麼?煩惱,無窮無盡的煩惱。沒有希望、沒有依恃,反而增加了憂慮。自從戴上了這個戒指,誰都知道她和江嘯風的事算是定了,不知道的反而是家裡,她不能想像如果父母知道這件事會如何的震驚,如何的生氣,她簡直連想都不敢想,未來是些甚麼?

  江嘯風有次又帶點牢騷的口氣說:「我們這樣在國外拖著,可以說並無意義,只不過耽誤了不少我們想做的事。」

  「為甚麼無意義呢?你不是正在念學位嗎?」

  「我為甚麼要念這個學位呢?只為了敷衍你的父母。我一直有種可笑的感覺。」江嘯風曾這麼說。

  「大江,你又來了,你忘了為甚麼嗎?」

  江嘯風凝視了她半晌,那張剛強的面孔變得溫和了,眼光裡的柔情足以使她融化。

  「我並沒忘,是為了我們長長的一生。織雲,我不該那麼急著回去,我該忍耐。」他又變得善解人意了。

  織雲心裡另有計劃,只是不知道該在甚麼時候把這個計畫告訴江嘯風。

  她理想的第一步,是要江嘯風無論如何念下他的博士學位來,她對他的能力很有信心,斷定時間不會拖得很長,他會念得比別人快。他有了學位,就有了在國外立足的條件,海爾教授不是也說過:他在和聲、對位、賦格方面有出眾的才華嗎?那麼給他找個教書的位置該不成問題吧?當然,他以後不能把全副精力都用來發展「我們的歌」,他必得在新音樂上求表現,他有那樣的能力和天份,一定會因而成名,而獲得作曲的合約。如果江嘯風有了這樣的成就,父母也許可以接受他了吧!那麼他們就可以利用寒暑假期間,回國開音樂會,也可以去傳播「我們的歌」,他可以把「我們的歌」當成事業中的一項,但不該當成唯一的。把整個的自己投在裡面,未免太過份,也太傻了,他實在狂熱得近乎天真,一定要慢慢的影響他。

  如果江嘯風有了固定職位,他們就可以結婚。為了長遠的未來,她已在做種種的佈置。譬如說,每次寫信回家,都提一兩句音樂的優美,對於人的啟發性。有次給母親的信上還說:「幸福和金錢、地位、甚至學問,都不見得有甚麼密切關係。」這些話照例引不起母親的興趣,倒是淩雲大大的讚美了她一番,稱她為:「在今天的風氣下,不容易遇到的女孩子。」她除了給家裡人做心理準備之外,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努力用功讀書。現在織雲除了和江嘯風在一起的時間,可以說全用在課業上了。她希望也能弄個博士頭銜,那樣她才有可能獲得教授中文的機會。

  在織雲的觀念裡,一直認為漂亮的女人並不一定要有博士學位。問題是一個音樂家,除非像拉提琴的梅紐因,或是名指揮家卡拉楊那樣的角色,收入總不會太多,生活自然不會過得很充裕,既然愛上了這樣的人,就得準備犧牲,不能太計較物質享受,而且要共同挑起生活的擔子。她對江嘯風有信心,知道他有天會成為舉世聞名的音樂家。但是要達到那一步,還有一段漫長的路,需要時間,需要忍耐,她早已準備好迎接這一切,只要江嘯風肯改變心意留下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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