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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到他乾爹家過節去了,警報老生到西柏林他哥哥家去了。」江嘯風說。

  「怎麼天才兒童就有那樣好的運氣,就有那麼闊的人認他做乾兒子。要是有人認我,我倒也不在乎叫誰一聲乾爹。不過得有錢,沒錢我是不肯叫的。」楊文彥兩口酒下肚,故意裝瘋。說話的時候兩個腫眼泡垂著,裡面的眼珠覷著靜慧。

  靜慧看楊文彥那裝瘋賣傻的樣子,果然氣了。

  「你別異想天開吧!天才兒童才多大年紀?小孩子看著討人喜歡,人家才認他做乾兒子。你多大啦?又肥又胖,怕只有耕田的母牛才會認你做乾兒子。再不然就是你給別人做乾爹。」

  江嘯風和織雲被靜慧的話逗得直笑,連飯也不吃了,就看他們兩個逗著玩。

  「我不夠資格給人做乾爹,我沒錢。」楊文彥說。

  「那你就乖乖的吃飯,不許說話。」靜慧又朝他瞪眼睛。

  「你們這一對真絕。」江嘯風忍不住笑。

  「這兩口子太恩愛了,存心跟我們這種光棍示威嘛!」謝晉昌品著金門高粱,滿足得又連連叫「好酒」。

  「你要說你自己就說自己,別我們我們的。人家大江可不算光棍,你看那是誰?」楊文彥指指織雲。

  織雲不好意思的笑了。謝晉昌端起酒杯對織雲道:

  「餘織雲,我這個人是有口無心,你可別介意。你看,我罰我自己,罰我喝酒。」他古嘟一聲喝了一大口。

  「這老謝喝起酒來就像酒鬼。」江嘯風說。

  「大江,你不能因為我說你是光杆就罵我是酒鬼呀!」半杯高粱下肚,謝晉昌臉也紅了,話也多了。

  「你不像酒鬼才怪,電影上的酒鬼就是你這種喝法。」靜慧惡作劇的笑著說。

  「好,好。既然你們全罵我是酒鬼,我就當酒鬼吧!」謝晉昌又喝了一口。見杯子空了,自己就拿著酒瓶又斟滿,一面搖頭晃腦的吟哦起來:「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呵!吟詩了。」楊文彥也把一張大臉喝得通紅。「老實說,耶誕節根本不是我們中國玩藝,真正的中國人從來不過這個。我們這叫沒辦法,算是『強迫過節』。」

  「誰強迫你過了?」江嘯風問。他喝了酒,臉非但不紅,反而更蒼白了。

  「誰強迫?時勢強迫。處處關門,人人放假,整個慕尼克全在過耶誕夜,我一個人不過行嗎?」楊文彥反問。

  「對我們是強迫,對你和靜慧不是,別忘了你們是天主教徒,耶誕節是頂重要的日子。」織雲說。

  「天主教徒?說來真慚愧,信得一點也不誠。算了,別提了吧!」楊文彥搖了兩下頭,夾了一顆鑲冬菇放在嘴裡。

  「你信得不誠,我信得可誠,我要去望子夜彌撒呢!」靜慧認真的道。

  「那好極了,我算是有了贖罪的機會。一定奉陪。」楊文彥悄悄的對江嘯風做鬼臉。

  「唉!說句真心話,強迫過節的味道真不好受。記得我第一年來這裡,誰也不認得,宿舍又關門,就一個人到旅館過了好幾天。」喝了半天悶酒的謝晉昌說得慢吞吞的,似在回憶。

  「那有甚麼稀奇?你當我沒嘗過那個滋味。」楊文彥說。

  「在維也納,有次耶誕節,我連著六天沒說話。同學全離開了,我就在我那間到處通風的破房子裡,足足彈了六天琴,倒也沒算白過。可是真冷,彈一陣子就得起來做跑步、搓手,不然手指頭硬得連琴都不能彈。」江嘯風說著自己笑起來。

  「你那房子沒暖氣?也沒有火爐子?」織雲投過關注的眼光。

  「在維也納,有暖氣的房子我那裡租得起?屋裡火爐倒是有一個,不過太大了,費煤,燒一天火和吃一天飯一樣貴,燒不起啊!」江嘯風酌了一口酒,幽默的笑著道:「說起來真是諷刺,給人起火生爐子的人,自己倒受凍。」

  「起火生爐子多有趣啊!很懷念那個工作吧?」織雲想起靜慧告訴她的,那些有關魏葳陪江嘯風生火爐子的故事。有意諷刺。江嘯風不回答,只含笑的望著她。

  「真不懂,在維也納那麼好的地方,你怎麼還六天不說話呢?那跟你說話的人呢?」織雲迎著江嘯風的目光又調侃的問。

  江嘯風還是不作聲,只望著她微笑。

  謝晉昌突然把桌子一拍,砰的一聲,嚇了大家一跳。

  「我怎麼想也想不通,在外國受這個苦幹甚麼,好好的一生,就這麼搞完蛋了。」他垂頭喪氣的說。

  「不得了,這個人真喝多了!」江嘯風打量著謝晉昌。

  「出來這麼久還想這個,不是太晚了嗎?以前我也想這種磨死人的問題,拼命的往牛角尖裡鑽,現在我不鑽了,我要儘量過得痛快。」楊文彥說。

  「你痛快得起來,我痛快不起來呀!你至少有個博士頭銜了,又有廖靜慧,我有甚麼呢?我甚麼都沒有。」謝晉昌對著他面前的酒杯,牢騷的嘟囔著。「我的一生就埋葬在這裡了。」

  「為甚麼不回去呢?老謝。」江嘯風同情的望著謝晉昌那張紅得像關公一般的臉。

  「老弟,你說得輕鬆,我能回去嗎?」謝晉昌大搖其頭,拿起杯子來喝了一口,嘴巴嘖嘖有聲。「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啊?大江。」他用京戲的道白腔調說。

  「其實沒關係,也不見得沒念出博士來就見不得人,這完全是虛榮心。要我是你,我就回去。」江嘯風說。

  「大江,風涼話好說,做起來可就難。如果沒有博士學位沒關係的話,為甚麼你也開始攻博士了呢?如果回去好,你怎麼不回去呢?」謝晉昌醉眼惺忪的瞅著江嘯風。

  江嘯風感到語塞,笑容也消失了,只轉過頭掃了織雲一眼。織雲裝做沒看見,站起身道:

  「我吃完了,不陪你們了。」她走到鋼琴邊,當當的彈了幾聲,就蓋上琴蓋,坐在長沙發上看國內來的中央日報航空版。

  謝晉昌還在那裡釘著江嘯風抬杠。

  「憑良心說,在國外怎麼樣不好,也不太甘心回去。大江,你不承認嗎?」

  「我承認甚麼?」江嘯風已有點不耐煩的口氣。

  「承認不甘心回國去呀!」謝晉昌打了個很響的酒嗝。

  「我沒有不甘心,我要回去的。」江嘯風冷冷的說。眼光就不由自主的投向織雲,她正好也投過來愕然的一瞥。但幾乎是立刻的,又低下頭去繼續看報。

  「你甚麼時候回去?」謝晉昌帶著挑戰性的笑容。

  「還不知道,覺得該回去的時候就回去。」江嘯風訕訕的說。

  「哼!這是空話。你也在矛盾。大江,我告訴你,今天在國外的中國人,很少沒有這種矛盾心理的,不過都不肯坦白說出來罷了。如果你不承認,你就發誓——」

  「糟糕,老謝真發酒瘋了。」楊文彥呵呵的笑。

  「還笑呢!就是你那瓶高粱害人。還不把他杯子拿開。」靜慧埋怨完了楊文彥,逕自開冰箱去倒橘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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