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四五


  十一月底,慕尼克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氣溫冷到零度以下。瑪琳方場掛起了耶誕節的大星星,店鋪的櫥窗裡張燈結綵,方場上擠滿了採辦禮物的人。一些「露天音樂家」,冒著嚴寒,又彈、又唱,面前的地上擺頂破帽子,等著過往路人丟錢進去。有天晚上,織雲和江嘯風去瑪琳方場閒蕩,遠遠聽到人潮中傳來悠揚的小提琴聲,拉的是布拉姆斯的催眠曲。

  「這小提琴拉得不壞呀!很抒情。」江嘯風說。及至走近了,才看到在一家商店的屋簷下,站了個穿得一身破破爛爛的年輕人,正在全神貫注的拉琴。來往的行人不看他,他也不看來往的行人。織雲看看他那頂擺在地上的破帽子,裡面只有幾個零零星星的銀角子。

  織雲打開皮包,找了一張十元馬克的鈔票丟在帽子裡。那個人立刻停止了拉琴,鄭重的問:

  「兩位想聽甚麼嗎?」織雲正要說不想聽甚麼,卻聽江嘯風說道:

  「請拉一首史特勞斯的圓舞曲吧!」

  那個人立刻把琴往下巴上一頂,又全神貫注的拉起來。他拉了整整一首圓舞曲,聽眾一直就是織雲和江嘯風兩個。

  「好極了,謝謝你讓我們聽到這麼好的音樂。」臨走的時候,江嘯風和那個路邊音樂家握著手說。

  「你真想聽圓舞曲?」走開之後,織雲問。

  江嘯風搖搖頭道:

  「你光給他錢,像打發叫花子。其實帽子裡沒錢他倒不頂在乎,對於一個音樂家來說,沒有知音比沒錢更痛苦。」

  「你認為他是正式學音樂的出身嗎?」織雲好奇的問。

  「一定的,而且學得還不錯呢!」

  「我真不懂,一個正式學音樂的人,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其實很多地方需要拉提琴的,他怎麼會找不到職業呢?」織雲不解的道。

  「甚麼地方會需要他呢?難道會有人請他去開獨奏會不成?」江嘯風搖搖頭,不以為然的。

  「起碼那些舞場夜總會之類的地方總不能缺拉琴的。」

  「這就是為不為的問題了。換了我,也是情願在街上賣藝,不去舞廳酒館的。一個人窮一點、苦一點,都沒關係。就是不能失格。」江嘯風說。

  「不失格?就那麼在街上站一輩子!」織雲用下巴向後指指。

  「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要耐得住寂寞。」江嘯風深沉的說。走了兩步,又加上一句:「人哪!有時候是很寂寞的。」

  「你認為回去推行『我們的歌』就不會寂寞嗎?」織雲試探的。

  「當然可能很寂寞,一件事最難的是開始,就是那句話,要耐得住。可是我不會真的寂寞,織雲,有你跟我同心合力的做,我還會寂寞嗎?」江嘯風轉過臉對織雲笑笑,把她的手握在掌中。

  織雲心裡一動,有些慚愧,一句話也說不下去了。

  【一五】

  耶誕節到新年期間,學校放兩星期假。有家的都走了,沒家的也到親友家過節。經濟情況好的外國學生,有的就到山上風景區去休假。傳說何紹祥到瑞士的雪山勝地聖摩裡士去滑雪了。織雲到德國將近一年,雪也看過了,凍也受過了,可就想不出滑雪是怎麼回事?這使她感觸頗多,同樣是中國人,為甚麼何紹祥就那麼有辦法?他們就這麼沒辦法。看到洋人忙著過耶誕,她的感觸特別多。

  因為史密特小姐和莫拉立太太都要離開,宿舍關門,織雲必得搬出來,她只好又到靜慧處去住。楊文彥宿舍也關門,謝晉昌的房東因為兒女全家回來過節,希望他出來住幾天。於是兩個人就到江嘯風那裡去擠。江嘯風說楊謝二人平日工作辛苦,特別把床和長沙發讓給他們睡,跟房東老頭子借了張夏天躺著曬太陽的大椅子,放成床的樣子,給自己睡。

  耶誕節晚上,五個人在靜慧那裡聚餐。楊文彥掌廚,織雲和靜慧給他打下手兼擺桌椅端碗盤的工作,由江嘯風和謝晉昌洗碗善後。一切都已事先分配好。

  靜慧把臺灣家裡寄來的食物都拿出充公了。楊文彥弄了一下午,又是栗子燒雞,又是鑲冬菇,還有蒸臘腸、羅漢上素和京醬肉絲,擺了滿滿的一桌子,幾個人還沒看到菜就連連的叫「好香」。及至看到了菜,個個眉開眼笑。

  「肥羊這傢伙真有一手,怪不得總想開館子呢!夠資格。」平常沉默無話的謝晉昌,今天顯得特別高興,話也多了。

  「楊文彥燒這麼好的菜來招待我們啊!真不簡單。」江嘯風笑嘻嘻的,坐在織雲旁邊。

  楊文彥用肥皂把手洗了個夠,一邊擦一邊走過來。

  「沒出息嘛!現在你們就明白,為甚麼本博士最大的目標就是去開餐館,手藝還過得去吧!」

  「絕對夠資格,上次你們訂婚那家,連這一半都不如。」織雲說著,忽然發現靜慧在謝晉昌背後朝楊文彥瞪眼睛。楊文彥訕訕的,看了靜慧一眼,就理虧似的不做聲了。織雲先還不明白他們在做甚麼,後來看到謝晉昌又變成了沒嘴的葫蘆,才想起可能楊文彥那「博士」兩個字又犯了他的忌。

  「如果開館子用這麼好的材料,不賠死才怪。」靜慧到桌子邊,指著菜道:「你們等甚麼?開動啊!」

  「別忙,我還有驚人之筆。」楊文彥到屋角上的一堆書裡翻騰了一陣。

  「你別亂翻我的書,你有甚麼鬼的驚人之筆?」靜慧大叫。

  「我當然有。」楊文彥高高舉起一個大瓶子。

  「啊!金門高粱!你從那里弄來的?」看到金門高粱,謝晉昌又「復活」了,笑得像見到了親人似的。

  「餐館裡帶回來的,宋老闆算我二十馬克,外面買要三十六。」楊文彥用力拔那塞子,拔了半天拔不起來。

  「二十馬克?真便宜。」謝晉昌說。

  「要是我,白送也不要,又苦又辣,難喝死了。肥羊,我告訴你,好好的你偷著買瓶酒來,要是惹出事我就問你。」靜慧手上盛著飯,眼睛盯著楊文彥,狠狠的說。

  「你別躭心,老賈回去當副廠長去了,沒人會耍酒瘋了。」楊文彥說。酒瓶塞已經打開,他用茶杯倒了分給大家。織雲一邊說不要,一邊問靜慧,賈天華是否真的發過酒瘋?

  「別說了,老賈可真笑死人,才喝了半杯酒,就連東南西北都不認識了,又哭又笑,就叫他太太孩子的名字,硬說天才兒童是他兒子,嚇得天才兒童滿屋子逃。唉!真寶。」靜慧已坐在位子上,對著織雲,又笑又說。

  「這是甚麼時候的事?」織雲笑著問。

  「前年,那時候林福星才十四五歲,還是小孩,那裡見過這種陣勢,怎麼不怕?」靜慧說。

  「好酒!」謝晉昌喝了一口高粱,狀至享受的笑了。「他現在那裡去了?我是說林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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