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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星期天早上,織雲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洗頭髮,這天她剛把頭髮吹幹,英格正幫助她對著鏡子,一同把發卷拿下來,史密特小姐就在樓下叫:

  「海蘭娜,樓下有人找。」

  「知道了。」織雲對著樓下大聲說。她看看手錶,才九點一刻,便對英格道:「奇怪,今天大江早到了,我們約好九點半他來找我的。」

  「早到的男人比遲到的可愛。你就快點下去吧!」英格用個大梳子替織雲梳著長長的卷髮。「海蘭娜,你的頭髮真漂亮,又黑、又軟、又亮。」

  「如果你把頭髮留長了,還不是跟我一樣好。」織雲對著鏡子裡的英格說。

  「我不行,沒時間伺候頭髮。我一天到晚過得匆匆忙忙,簡直沒功夫打扮自己。」英格坦然的笑著說。

  「英格,你怎麼不交男朋友?你們醫學院那個常來找你的助教,人不是蠻帥,你為甚麼不理他?」

  「我現在還沒有交男朋友的心情,因為我的未婚夫還活在我的心裡。」

  「你訂過婚?你未婚夫呢?」織雲驚奇的回過頭看著英格。

  「死了。他是軍人,被流彈片打傷死的。」英格平靜的說。替織雲梳完了頭,把梳子放到桌上。

  「甚麼時候的事?」

  「就是『六日戰爭』的時候。」

  「怎麼從不聽你說起他?」織雲已穿好衣服,她今天穿了一件「迷你」裙,露出兩條修長的腿。

  「說有甚麼用呢?我記著他就夠了。」

  「英格,你還在難過嗎?」

  「當然。我難過不是他一個人的死,是難過我們所有的以色列人都可能遭遇到這種事。」英格已坐到她的寫字桌前,拿出紙筆,預備寫信。她又淡然的笑著道:「海蘭娜,像你這麼嬌弱敏感的女孩子,也許會說我心腸硬。你知道,他死了之後,我只哭過一次。其實不是因為我心腸硬,也不是我不愛他。他既然死了,我就決定這一生不結婚了。我沒有眼淚,是因為不能隨便流淚。我們以色列,是個多難多災的民族,如果想哭,每個人都有足以哭瞎了眼睛的理由。說得明白一點,生為一個以色列人,就不能把各人感情上的得失看得那樣重。」

  織雲已完全打扮好,上身穿件和裙子質料一樣的鹿皮短夾克,肩上背個樣子十分俏皮的小皮包。

  「英格,你真了不起。」她正要開門出去,又回頭問:「他們都說醫院要留你做駐院醫生,你留下嗎?」

  「還不知道,多半是不留下。全以色列人都在受戰爭的威脅,我一個人待在安全地方,於心不安。」英格說。

  「哦!你這麼想!」織雲怔了一下,笑起來道:「英格,我出去了,大江在下面等我。」

  「你去吧!海蘭娜。」

  織雲匆匆下了樓,看看手錶,還有八分鐘才到九點半。她人還沒進會客室,就笑著說道:

  「你今天怎麼早到了——」織雲話說一半就停住了,因為站在會客室裡等她的,不是江嘯風,而是何紹祥。

  何紹祥照例的衣鮮人潔,鐵灰色的西裝筆挺,打著大紅領帶,腳上的皮鞋光可照人。稍跟平常不太一樣的,是那張刮得乾乾淨淨的臉,比以前黑了一些。

  何紹祥像每次一樣,手裡捧著一大把粉紅色的玫瑰花。

  「很久不見余小姐了,今天特別來看看。假期裡我打過電話來,史密特小姐說余小姐上山休假去了。」何紹祥靦靦腆腆的笑著,把花交給織雲。

  「是的,我到山上去了三個月。」織雲只好接過花來。

  「哦?去了這麼久?一定休息得很好吧?」何紹祥打量著她。

  「休息得不錯。」織雲敷衍的說。心裡有點啼笑皆非,但也不願告訴他上山是去做工,不是去休假。「何先生也去休假了嗎?」她隨口應酬的問問。

  「我昨天上午才休假回來。這次去了希臘的克瑞塔島上。」他怕織雲不知道這地方,忙又解釋道:「克瑞塔就是希臘的文化發源地。」

  織雲點點頭,說:

  「這我知道,念歷史的時候學過。」

  「哦!是的,是的。」何紹祥推推眼鏡框,摸摸光光的額頭。「我就是去那裡,做海水浴、吃海鮮,每天坐在海邊的躺椅上睡覺,足足十二天,加上來回坐飛機,一共十四天。不這麼休息不行,要把腦子這樣徹底休息一下,工作的效率才會加倍。」

  「那裡一定很好玩吧?」織雲掩不住羡慕的口氣。心中感觸多多,何紹祥享受那種休假,而自己上山是為了做苦工,給那些老得顛三倒四的老頭子老太太支使,像個丫頭。

  「很好玩,很好玩,完全另外一種情調,將來余小姐該去玩玩。」

  「是啊!一定去玩玩。」織雲敷衍的說,心裡在酌量,怎麼樣把他打發走。

  何紹祥早注意到織雲做出去的打扮,便笑著說:

  「余小姐要出去嗎?我正想請余小姐到奧國邊境去玩玩呢!那裡有個吉普賽飯館,情調好極了,吃飯的時候,還有那些賣唱的吉普賽人唱歌。」

  「那一定很有趣的,可惜我今天沒空去。」她抱歉的笑笑。

  「唔唔——」極度的失望使何紹祥的詞鋒受挫,他沉吟了好一會,才說:「那麼下個星期天吧!」

  「下個星期天也不行。」織雲用帶點為難的口氣說。她不想傷他,也不知該怎樣讓他知道她和江嘯風的感情,正當她考慮用甚麼話使他明白這一切時,何紹祥又說了:

  「每次我邀余小姐出去玩,余小姐總推說有事情。余小姐是怕別人說閒話嗎?其實歐洲的社會和中國的社會不一樣,這裡男女社交是很公開的,一塊出去玩玩是很平常的事,我這個人是頂規矩嚴謹的,余小姐還看不出來嗎?外國女孩子就不像中國女孩子這樣拘謹,如果她們想去,就爽爽快快的答應。」何紹祥笨拙的說。臉紅紅的,顯然是用了好大的勇氣才說出這番話來。

  織雲聽得哭笑不得,烏亮的眸子裡充滿了驚愕,她正想反問他:

  「如果她們不想去,也爽爽快快的答應嗎?」話還沒出口,卻見江嘯風站在門外。他穿著黑色高領毛衣,額角前面蕩浪著那綹頭髮,眼睛裡沒有「音樂」,只有一點酸酸的醋意。何紹祥愣愣的看著他,先是有點尷尬,但幾乎是立刻的,就釋然了。他想:「像我這樣的角色還請不動餘織雲呢!他一個弄音樂的,樣樣談不到,可不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自討沒趣麼?」那知他還來不及想完,就聽到織雲甜甜的道:

  「大江,你來了,何先生正在這裡呢!」

  「唔!何博士。」江嘯風滿不在乎的伸出手來。

  「這位是?——」何紹祥只知道江嘯風是弄音樂的,彷佛姓江,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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