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四〇


  「假如你認為你父母的想法對,你要依照他們的希望做的話,你又何必愛我呢?織雲,你的言行不能合一,你矛盾。」江嘯風也悻悻然。

  織雲默默無言,又從地上撿個樹枝,慢慢剝著。

  「大江,別逼我。我是矛盾,可是我又沒辦法讓自己不矛盾。」她並不去看江嘯風,就專心剝那樹枝。

  江嘯風注視了她一會,心軟了,又坐回她的身邊。

  「織雲,依你說,我們該怎麼辦?」他又拿去樹枝,把她的手握在掌中。聲音也恢復了柔和。

  「大江,念個博士學位出來好嗎?」織雲抬起眼睛對著他。

  「念個博士,為甚麼?」江嘯風不解的問。

  「因為,我的父母早就認定我非嫁個博士不可的。你弄音樂,已經不合他們的要求,再沒有博士學位,他們就更不能接受了。」

  「這太可笑了。」江嘯風的聲調又不那麼柔和了。「只為了你父母的虛榮心,我就得去念博士?」他牽開嘴角冷笑。

  「大江,你就一點都不肯遷就我的父母嗎?」織雲哀怨的道。

  看她那無助的樣子,江嘯風就收住了冷笑。

  「因為那太不合理。學作曲的人,最重要的是他能不能作出好的曲子來,至於有沒有博士頭銜,完全不重要。如果我想要那個頭銜的話,早就念了,我從來沒覺得有必要去念。」

  「那麼,你叫我怎麼跟家裡開口呢?」織雲為難的看著江嘯風。

  江嘯風沉思著。

  「念個博士出來,至少得四五年。」口氣已經活動了。

  「為了我們長長的一生,犧牲四五年的功夫還算長嗎?」

  「當然,喔——為了我們長長的一生……」江嘯風咀嚼著這句話,整個人被幸福包圍了。為自己的強硬、不肯妥協,感到些微的歉意。

  他想:織雲這樣愛他、信任他,只要他有博士學位,讓她能跟家裡交代,就願意跟他回去,創造共同的理想,那該是多讓人振奮、多美好的事。他的腦子裡已出現了一幅美麗的圖畫。在祖國的土地上,在一盞明亮的燈下,他坐在鋼琴前譜曲子,她在書桌上絞腦汁、寫歌詞。他們的題材取自壯麗的山川海洋,古老的文化,欣欣向榮的社會,善良而熱愛生命的人群。他們合作的歌曲,將由每一個中國人唱,他們的歌將使每個中國人唱出自己的聲音,自己的歌。多少年以後,當他們老了、死了,中國人還在唱他們合作的歌。不,在唱更新的中國歌,由於他們的提倡、推廣,一定會有很多有志于音樂的年輕人,創造更好更完善的「我們的歌」,他們只是開路者,做了開始的工作,以後就一代接著一代,進入坦途,一定會有很多有心人跟著來的。她是多麼純潔、重感情、有靈性的一個女孩子,換了別的女孩子,誰會傻得跟他一起做這吃力卻不見得討好的事。是的,為了長長的一生,在國外再耽擱四五年又算得了甚麼?雖然他不願意這麼做,她的要求也並不對,但風氣如此、潮流如此,像她這樣嬌貴的女孩子,有這樣的思想和決心已經不錯了,怎麼忍得再加重她內心的負擔?使她在父母面前為難?

  江嘯風想著長歎一聲,臉上的表情變得更溫柔了。

  「織雲,你說得對,為了我們長長的一生,犧牲四五年的時間也算不了甚麼。我就聽你的話,從下學期開始,攻博士吧!我明天就去找教授。」他說。

  【十三】

  織雲結束了山上老人院三個月的工作,回到慕尼克的時候,放假時離去的同學也都回來了。接著學校開學,一切都恢復成放假前的樣子。織雲三個月賺了兩千馬克,交了學費還剩下一大半,心裡非常得意,算計著要買點甚麼給臺灣的家人寄去。

  靜慧和楊文彥開學前一天才從瑞典回來,兩個人變得又白又瘦,織雲看了大為吃驚,忙問發生了甚麼事?是不是病了?靜慧解釋說:甚麼事也沒發生,僅僅因為瑞典太陽少,而他們的工作是在冰庫裡包冷藏食物,只看見燈光,不看見陽光,加上睡眠不足,吃東西又不太慣,就變得又白又瘦了。聽靜慧說到她和楊文彥兩人,三個月內共賺了一萬多馬克,就惹起織雲無限的羡慕。

  「如果我能賺那麼多就好了,大半年的生活費也出來了。」織雲說。

  「你別急,我叫楊文彥再給你去跑跑,多磨磨那個瑞典神父,他受不了肥羊的疲勞轟炸,說不定就得去想辦法了。」靜慧樂觀的說。

  「你們開餐館的錢湊得怎麼樣了?甚麼時候才能把那家館子頂下來呀?」織雲關心的問。

  「遙遙無期,至少還得再跑兩次瑞典。你當白手起家是容易的事呀?只希望在我們沒湊出資本來以前,那個老闆別把店轉讓給別人就好了。」靜慧說著看看織雲,見她春風滿面的,又道:

  「看你,上山做了三個月的苦工,人倒更好看了。喂!餘織雲,我問你,你跟江嘯風這麼好,知不知道他的作品發表會一完,他就要回國去了?」

  「那是以前的事,他已經決定暫時不回去了,留下來修樂理博士的學位,這學期就開始,他冊都注了。」織雲說話的時候,流露出不自覺的笑意。

  「原來如此啊!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海爾教授叫他念學位他不肯,你叫他念他就肯了。這下好了,他既然留下來,你們的事也就算定了吧!」

  「我們甚麼事?定甚麼?」織雲故做不知的口氣。

  「定甚麼?你自己心裡明白,你從前不是跟我說過,既然出來了,就不打算回去嗎?如果真不打算回去,就不該理江嘯風。所以我一直不鼓勵你跟他好,我以為何紹祥最適合你呢!現在好,你們既然已經好成這個樣子,他也改變心意,願意留下來了,那就甚麼問題也沒有了,也不用我杞人憂天了。」

  織雲只聽著,並沒向靜慧解釋:江嘯風留下來修博士學位,並不代表就永遠留在國外。而靜慧的話,給了她新的啟示,她想起江嘯風曾說過,如果他有博士學位,海爾教授就能設法使他留下來教書。她想:如果江嘯風真有留下來的機會,說不定對回國就不那麼熱心了。她是多麼希望他能正視現實,改變主意。在山上的時候,由於太孤單、太想家、也太想念江嘯風,他提議回去,她就支支吾吾的答應了。但自從下山之後,她就為這個諾言而覺得心亂,她愛江嘯風,可是跟他回國卻不太甘心。她也說不清為甚麼?出國還不到十個月,時時刻刻都在懷念家人,但每一想及將來要回去,就覺得那幾乎是困難得不能做到的事。

  織雲和江嘯風,常常一起在學生食堂吃中飯,下午有時一起在圖書館裡看書,從圖書館出來,照例到英國公園裡去走走。秋天已深,公園裡處處是落葉,兩個人別出心裁,想出些「羅曼蒂克」的情調,一邊走一邊故意踩著地上的幹葉子,發出沙沙的響聲,硬說那是天然的音樂。週末的晚上,江嘯風總是早早的去排隊買「站票」,不是看歌劇就聽音樂會。他們買不起坐著看的票,兩個人依偎著,從頭站到尾,散場出來,兩條腿已經成了不聽指揮的木頭柱子。就是這樣,他們也覺得很幸福、很充實,彷佛擁有了世界上的一切。江嘯風當然還是時時念著他要提倡「我們的歌」的宏願,織雲也不像以前那樣跟他認真的辯論了。原來她心裡另有主意,她想:「現在你說甚麼都好,只希望你得到學位之後會有另外的想法。」

  兩人彼此相愛,意志又相合,日子燦爛而美好,餘織雲和江嘯風,已是一對眾人公認的情侶,不知道他們之間這種關係的,只有整天看書、做實驗、寫報告、寫論文、把自己關在學術之塔里、消息向來不靈通的何紹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