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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沒特別目的他怎麼會有功夫跟我們混在一起。」靜慧說著,調皮的嘻嘻直笑。「餘織雲,我以好朋友的身份,告訴你一句真心話,如果你並不想做老姑娘的話,找對象何紹祥是最好的人選。」

  「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完全胡說。人家何紹祥才沒那個意思。」她雖這麼說,心裡卻很明白,何紹祥是為她而來。前個星期天,何紹祥突然到宿舍來「拜訪」她,送了一打粉紅色的玫瑰,花是真鮮豔好看,可惜她沒有那麼大的花瓶,只好養在洗臉池裡,還是英格找了個裝牛奶的玻璃瓶,才把那些花供養在桌上了。

  何紹祥吞吞吐吐的,說想邀她一同出去吃飯,她婉拒了,推說:「功課太多,沒空出去。」他也沒說別的,只是有點臉紅,故意做出不在乎的表情,兩眼不時的打量天花板。他談了一會才走的,談的多半是他實驗室裡的事,她聽得味同嚼蠟,費了好大的勁才控制住不看手錶。何紹祥臨走的時候,客氣的說:「還要來拜望余小姐。」

  關於何紹祥,她也分析過。他的「條件」,當然是最上乘的。但想到他那冷漠的態度,那眼鏡片後面,有「仙翁」光芒的眼珠,那刮得油光水滑的臉,適可而止式含蓄的笑容,她就所有的情調都化為烏有,更堅定了不接受他的決心。

  結果那天何紹祥並沒去,她就有話問靜慧了:

  「怎麼樣?你是不是在自作多情?」

  靜慧喘了口大氣,道:

  「算我輸,這位科學家,真不知心裡打的甚麼鬼主意。」

  江嘯風倒是去了,還是那件黑色高領毛衣。他換季的唯一象徵,是草綠色的大夾克變成了米黃色的卡嘰布夾克,其它裝備和冬天時候完全一樣。

  那天,他還是那樣子,額前蕩浪著一綹頭髮,一張比詩人更「詩意」的面孔,一笑起來,露出一點側面的虎牙,笑容彷佛有點憂鬱。不過那天他笑得不多,自始至終很沉默。走路時一個人在後面,休息時也一個人坐在大石頭上,用根樹枝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的亂畫。垂著頭,也垂著眼瞼,跟除夕聯歡會那次彷佛是兩個人。他好像有意在逃避她,但每當她和別人說話,他就停止了在地上亂畫,她直覺的感到,他在用心的聽,他的眼光也在跟著她。

  她覺得江嘯風這個人相當古怪,在除夕晚會上,兩人談得那麼好,他解釋開了誤會,她也原諒了他,後來他還提議送她和靜慧回去。他曾用那樣深沉的眼光凝視過她,在目光交會的剎那,她感到兩人之間靈犀相通的一點,這感覺使她全心震動,在這以前,她從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會產生這麼奇妙的關聯。

  她以為他會設法接近她,像別人一樣捧著她、追求她。但她完全計算錯了,他並沒那樣做。她曾幾次在學校的甬道裡碰到江嘯風,他只跟她和善的點點頭,露齒笑一笑,就走過去了,只有一次和她談了一陣,他說他來旁聽一門有關樂理的課,也聽「美學」,說是都為了作曲的需要,他說話的語氣很誠懇,聲音很平和,一點也不像青春偶像他們,虛張聲勢,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的光榮史背出來,好叫人知道他是多麼不平凡。

  江嘯風的態度使她的自信心動搖,甚至懷疑自己並不是能使大多數異性傾心的淑女。她想不出自己有甚麼缺點,竟使江嘯風一點也不願意接近她,彷佛還在躲著她,她猜想多半因為除夕晚上何紹祥送她回去,惹得江嘯風誤會了她與何紹祥之間的關係。如果他真如此想的話,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她當然也不能為此去跟他解釋。有時她寬慰自己說:「他愛怎麼想都好,這也算不得甚麼重要事。」

  糟糕的是她發現自己竟非常渴望見到他。為了能與他在甬道上不期而遇,她總在江嘯風去上課那天,找點理由在學校多盤桓一刻。她也曾問過自己,遇到他又怎麼樣?目的何在?她完全答不出。

  江嘯風這樣的一個人,是她的家庭和她本身的理智全不能接受的,可是她竟然無法控制的常常想起他,想看到他,如果在預期的時間沒遇到,她會很失望,會整天悶悶不樂。她曾試著去想靜慧告訴她的,那些「知識嫁妝」和「木匠盒子」的話,使自己恨他,從心裡剷除他,但都不成功。這是她私心裡見不得人的秘密,纏得她好苦,在鄉愁與學業的壓迫下,又給她增加了一項沉重的負擔。織雲原想不再鑽牛角尖的,誰知鑽進去就不容易出來。她邊走邊想,已經到了藝術學院對面的愛美淩路。

  街邊上專做學生生意的咖啡館,早把桌椅擺在外面了。座上全是年輕人,有的面前擺杯啤酒,有的是杯咖啡。看書的、悶頭抄筆記的、口銜香煙瞪著眼睛發楞的、閉目曬太陽的,全有。有對情侶,兩人背靠著背,手捧筆記本子,一答一問。織雲看著這些人,嗅到慕尼克春天的氣息,覺得春天與青春對這些無憂的人,才是最可愛的。

  她到英國領事館對面的文具店買了紙,正要出門,險些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輕輕驚叫一聲,連忙用中文道歉。織雲幾乎呆住了,她沒料到會在這裡遇到江嘯風。

  「來買東西嗎?下午沒課?」江嘯風微笑著。

  「星期四下午只有一點到兩點有堂課。我來買點抄筆記的紙。」織雲也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我買寫譜子的紙。」江嘯風注視著織雲。她光潔的面孔,長長的黑髮,肥肥大大的毛衣,穿著牛仔布長褲的腿,站著的姿態,那灑脫自若的神情,眼光中透出的靈秀和慧黠,都使他如沐浴在春天的陽光裡。

  「你等等,我們一起走。」他說著就急忙去買紙。

  「是春天了。陽光多好。」走出文具店時,江嘯風說。

  「嗯。很好,好暖和。」織雲瞇著眼看看正當空的太陽。

  「你要去那裡?」

  「去圖書館借兩本參考書。」織雲說。心想,他真的一點也不想接近我,他又要走了。但是江嘯風卻說:

  「我也要去借書,我們正好同路。你現在上課情形怎麼樣?」語氣頗關切的。

  「還是有點聽天書的味道。」織雲歎喟著說。

  「別急,慢慢來。中國學生都有過聽天書的階段。尤其是你們念文法的,用的文字深,語文能力要更強才行。像學理工,或是像我這種弄音樂的,主要是『技術』,文字到能理解的程度就行了。」

  「喔——」織雲不好說甚麼,因為研究中文並不需要那麼深的德文程度。

  「課多嗎?」江嘯風又問。

  「不算多,很多課我都念過,可以免修。不過像先秦史、戰國春秋思想、道教佛教這幾門課,還得上。」

  「誰教這些課?中國教授嗎?」江嘯風頗好奇的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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