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二三


  這樣殘破的房子,在整個慕尼克都難找到,是大戰時盟軍炸彈下僥倖留下的少數房屋之一。至於那家營造廠,其實就是一個堆積破銅爛鐵的棚子,四面牆倒有三面是空的,一架龐大的起重機像恐怖的巨人般,矗立在夜空中,營造廠的主人,曾幾次和房東老頭子搭訕,要買他的房子,以便把兩塊地合起來,賣給人造高樓。老頭子偏固執的不肯接受,說這房子是他祖父留下的,只要他還有口氣在就不會把它賣掉。那挺著大肚子的營造商,挑釁的道:

  「你不賣有甚麼用?你死了,你兒子還不是要賣?你賣了它,搬到清靜地方去多好!我這起重機天天吵,你在這裡有甚麼意思?」

  老頭子卻說:「如果我兒子要賣是他的事,我反正是不賣。你起重機吵我也不在乎,我耳朵早就聽不見聲音了。」

  他是真的聽不見,不但聽不見,一隻眼還瞎了,腿腳也不是很靈,全是大戰時當兵受傷留下的殘疾。

  因為房東是這樣一個誰也不愛接近的人物,房子本身又不頂吸引人,房租就比別人低了一兩倍,江嘯風一到慕尼克就住在這裡,老頭子從不像別的房東干涉房客那樣跟他嚕蘇,他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半夜彈琴也行,絕早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把地板踩得格滋格滋的響也行,有百分之百的自由。

  江嘯風打開門,老頭子的寶貝——一隻名叫拿破崙的胖貓,就搖搖擺擺的迎出來,嘴裡「妙妙」的叫個不停。江嘯風彎下身,順著它一身茸茸的長毛摸了幾下,說:「甚麼時候了?還在叫!」就穿過甬道,上樓到自己房裡。

  爐火早熄了,屋裡冷得像地窖。江嘯風脫掉夾克,掀開床罩,就想往被子裡鑽。他忘了聽誰說過:窮人最好的享受就是睡覺。他夠窮,時間已過了午夜,屋子又冷,除了睡覺之外,實在沒有第二樣事可做。但他一轉頭,看到屋子中間那架大三角鋼琴上,丟得亂七八糟的一堆紙,就完全忘了睡覺這回事。便不由自主的走到鋼琴邊,拿起那些紙一張張的看。

  那是他最近譜的曲子。經過指導他的海爾教授的協助,他獲得了作曲發表演奏會的機會。海爾教授的意思,希望他能創作一部西方的現代交響樂。在這方面他表現得一向不壞,被認為才能出眾。他也明白海爾教授的目的,是希望借這機會,讓音樂界的權威人士對他印象深刻,以便將來為他設法留下來。海爾教授曾對他說:

  「江,你是我教過的最好的學生,你不必回國,你有資格留下來,最好你在大學念個音樂理論博士的頭銜。你知道,對一個外國人來說,沒有學位就很難。」

  「海爾教授,你對我這麼好,我不知該怎麼說感謝你的話。可是我不打算留下來。出國這幾年,我最希望的一件事就是回國去,把我所學的一點東西,貢獻給自己的國家。」他坦率的回答。

  「江,你真是這麼想?我以前教過的中國學生都找我想辦法,想留在這裡。」海爾教授搖著他稀稀落落的白頭發,不解的笑著。

  「每個人的志願不一樣,我這一生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創造我們中國自己的音樂。」他總覺得他不該有不能告訴海爾教授的秘密,既然這麼想,就這麼說。

  海爾教授對待他,就像父親對待兒子那麼愛護。雖然他表明了一定要回國的心願,海爾教授還是不放棄說服他留下來。對於這次的作品發表會,海爾教授就一再慫恿他:

  「江,你在新音樂上有天份,好好的表現一下給他們看。」

  當他固執的表示,他發表的作品將是中國音樂時,海爾教授的失望明顯的寫在臉上。

  「江,你真這樣決定了?你為甚麼要這樣做?你明知道這是吃力不討好的事。這裡不需要中國音樂,大家對中國音樂也沒有認識。」

  「正因為如此,我才要把中國音樂介紹給他們,叫他們認識。」他仍固執的說。

  「江,你這樣做會失去機會,你會後悔。」海爾教授不悅的說。

  「教授,我不會後悔,我並不熱衷成名。」

  「那麼你要甚麼?」海爾教授用古怪的眼光看著他。

  「我要創作我們自己的音樂,而且要讓西方人認識它。」

  「好吧!這關係的是你的前途,不是我的。你一定要那樣做,我沒有意見。你知道,對於你,我一直是很幫助的。」

  就這樣,他便決定了在演奏會上,發表「祖國在呼喚」組曲。近些天來,他都在為這個工作做準備。

  江嘯風拿起那些曲譜來,一篇一篇的翻著仔細看,他一邊看一邊皺眉頭,最後用力一撕,把它捫全丟在腳邊的字紙簍裡。他重新穿起夾克,把手使勁的搓了一陣,搓熱了,才坐到鋼琴凳上,聚精會神的工作起來。

  直到黎明的曙光透進那兩扇玻璃窗,他的腦子裡還有那麼多跳躍的音符,如潮水般,奔騰叫嘯的爭著湧出來。那是健壯而快樂的中國人的聲音。它們來自山巔,來自海洋,來自故國芳香的泥土,來自那悠遠淵博的數千年文化。

  他一手彈琴,一手記下譜子,靈感多得像江河之水,在波濤洶湧中,那個美麗的身影時隱時現。他突然省悟到,這份創作的靈感從她而來。跟著這個省悟,他的心立刻被溫暖包圍了。他丟下筆,揉搓著兩隻快凍僵了的手,在地上來來回回的踱著,一連串的問號,在他眼前展開來:

  難道每朵美麗的花都只適合在溫室中嗎?她會不會是一朵不怕風霜的寒梅?當他們目光交會的一刻,他感到那如電光石火般,觸及靈魂深處的一震,她也感到了嗎?就算她能接受自己,他又能給她甚麼呢?他一向認為愛情是心的結合,每在小說上看到男主角對那個嬌滴滴的漂亮女主角說:「我要把你像小公主一樣的奉養著」之類的話,他就生氣。覺得這是莫名其妙的思想,是沒靈魂的男女所做的庸俗愛情遊戲。他確知自己無論如何愛她也不會把她「當小公主一樣的奉養著」。那麼他能給她甚縻?

  他睜大了眼睛,朝四壁掃掃,除了一架值錢的鋼琴之外,他可說是家徒四壁,那些二手貨買進來的桌椅板凳,沒有一件沒毛病。據說無論中國學生還是外國學生,都在銀行裡有個存摺,他卻從來沒有過。他有的,只是那點看不見摸不著的「才氣」,那點像火似的、無法遏止的熱情,和一顆真摯坦誠的心。這些無形的、在很多人的眼睛裡毫無價值的東西,在她的眼睛裡會有價值嗎?她會接受嗎?會珍惜嗎?……

  江嘯風為這些無稽的胡思亂想簡直有點想笑。他踱到窗前,看到一輪旭日,正從遠遠的山坡後升上來。

  【八】

  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完了。

  雪在融化,有雪的地方變成了積水,沿著慕尼克城緩緩長流的依莎河,寧靜的河水轉為狂怒的急流。沉睡了一冬的樹,發出小小的新芽,每家院子的草地上,都冒出幾個雪鈴鐺花的蓓蕾。

  織雲從大學的灰色大樓出來,匆匆的往藝術學院方向走去。她想買一點抄筆記的紙,幾家大的文具店都在藝術學院附近那條街上。

  歐洲的學校就是這樣子,一幢一幢又老又舊的房子,零零散散的分佈在幾條街上,沒有校園,沒有點綴這些年輕生命的花草樹木。與她想像中的歐洲高等學府,差了十萬八千里。初來時她對這一切感到失望,由於自身的處境,甚至感到絕望。但現在不同了,跟著春天的到來,她心上的冰雪也漸漸融化,漸漸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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