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二二


  十幾歲的他,就試著作曲了,當然是些不成熟的作品,但母親鼓勵他,幫助他,在那兩間簡陋的小屋子裡,母子兩人不知共用了多少音樂給他們的快樂。十四歲那年,母親突然拋下他去了,臨終之前,叫他:「別放棄,永遠朝那方向走。」

  多年以來,他一直朝那個方向走。為了捕捉這個理想,他放棄了致富的機會,他被情人拋棄,他過著幾近衣食不保的生活,但他從沒後悔過、動搖過,因為他堅信自己會成功。他不敢說以他一個人的力量,就能喚起這個古老淵博的民族埋藏了那麼久的聲音,但他至少要做一個播種人,他相信母親的話:撒下種子,才會開出花來。他只想去做,並不急切的等著成果,然而成果是一定會有的。這個想頭是他個人的秘密,有時候別人會問他:「江嘯風,像你這樣有才氣的人,為甚麼要弄中國的民歌?不在西方歌曲和交響樂上下功夫?你有資格和西方音樂家一爭長短。你要出名,非弄西方音樂不可,弄中國音樂是弄不出甚麼名堂來的,中國音樂水準太差了,可以說根本沒有自己的音樂。你走這條路,豈不是跟自己開玩笑,太不上算了。」

  這樣的話,不單引不起他的共鳴,反而會使他難過。他也並不想坦白的說:「我從來沒想過出不出名的問題。」如果這樣說,人家會以為他故作清高。說漂亮話,沒人會相信。他一向的想法是:認為那目標對,就勇往直前,不必計較別人的看法。頂多有時他會輕描淡寫的說:「西方音樂再好,也不屬於我們。如果我們的音樂水準太差,或是根本就沒有自己的音樂,是個『無聲的民族』,我們就更該多下點功夫,創造自己的音樂。」人家聽了常會笑他:「大江,你這個理想派。」、「大江,你這個傻瓜。」他並不在乎人們的看法,只一直默默的朝那個方向努力。

  月亮似乎又高了一些,彎彎的,亮得透明,江嘯風覺得那光芒正照射著他的心,使他無法隱藏那裡面的激動。他有些興奮,也有些頹喪,感情的最細微之處,彷佛被通上了電,震顫著,再也無法平靜了。他的思想中,已經多次出現過那個美麗的影子,那個叫餘織雲的女同學。她看來多清新、多潔白,尤其是那雙微微上吊,又黑又亮的眸子,像兩顆光明的星,一下子就射入了他的靈魂。那天,她包了那麼大的一條圍巾,只露出臉龐,她的皮膚太白,眉毛和眼睛又格外黑,竟使他直覺的以為她是日本人。

  因為他見過的中國女孩子還沒有這樣白淨細嫩的。一個日本人,又打斷了他的工作情緒,他怎麼會不生氣呢?幼年時代看到日本人在中國的所作所為,父親的慘死在日本人手中,都使他對日本人的怨恨無從消失,所以就那麼直接了當的訓了她兩句。他怎麼會料到,原來她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同胞。她看來好優雅靈慧,那種神韻,只有腦子裡有思想的女孩子才會有。她又那麼誠摯大度,已經原諒了他那天的無禮。

  在先前的集會上,他們談得多好,她的話多有深度、有見解,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只關心自己和周圍的小環境,她注意到廣大的社會、身外的世界,她說話的聲音又那麼好聽,富有磁性,直到現在,她的一顰一笑,還那麼生動的留在他的印象中。

  但江嘯風很快的就責備起自己來,和一個這樣嬌貴的、穿著值錢皮大衣的小姐談情說愛的事,似乎並不適合他。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孩子,又是留學生,「知識嫁妝」太豐富了,她所要的是另外的目標,像何紹祥那樣的角色。她不是已經坐著何紹祥的車子走了嗎?他為突然冒出來那句要送她回去的話而後悔,覺得自己像個無聊之徒。何紹祥有名有地位,有金錢和汽車,他全沒有,但他絕不為此自卑或氣餒,他也不是沒有勇氣去愛。只是,像他這樣的角色——要為祖國創造自己的聲音,一心一意非回國不可的人,會使她們一聽就嚇退了。他不是沒經驗,那時候和魏葳在維也納,兩人也曾投契過,也認真的相愛過,可是結果如何?她還不是離開了他,嫁了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丈夫。對今天的女孩子來說,像他這樣一個人,簡直是胸無大志得到了可怕的程度。難道餘織雲會例外嗎?如果她也是「二十世紀眼睛雪亮的女孩子」的話,又何必去惹那煩惱呢?

  他心裡明白得很,當今的中國女孩子,多半是溫室裡的花朵,而他,絕不是供養花朵的溫室。她們要的,他永遠不會給,也不屑於去追求,他更不能為任何人改變自己既定的目標。餘織雲是可愛的,可愛到足以使他全心震動,但無論怎麼說,她也是屬於嬌花中的一朵,這從她的外型上就能判斷出。她不適合他。

  這些思想使江嘯風有些憂鬱,越發的體會到自身的孤單,他把額前「蕩浪」著的那綹頭髮朝後抿了抿,狠勁一發就打住了洶湧的思潮。

  江嘯風的住處在車站後面過去一條街,是下階層活動的地區,平常人聲吵雜,車如流水,街道兩邊盡是便宜的小飯館,幾家低級聲色場合的櫥窗裡,整天用旋轉器映著裸體女人的幻燈片。一些相貌粗鄙的男人,常常就像蒼蠅似的圍在那裡,興味無窮的看。現在,車浪人潮全退去了,只有那幾家紅紅綠綠的霓虹燈招牌還亮著,笑聲從裡面隱約傳出。江嘯風不自覺的蹙蹙眉,他覺得大多數的人,並不珍惜這來到世界上走一趟的旅程,白白的把生命浪費了……

  「你好啊!中國先生。」聲音很嗲也很沙啞。

  江嘯風抬起他正在沉思的頭,看到那家每天必經過的黃色咖啡館門口,又站著那個濃妝豔抹的吧女。她一手夾著香煙,另只手叉著腰,正堆了一臉疲倦的笑容望著他。這女人他常遇到,每次她都咧著被煙熏黃的牙齒對他笑,叫他「中國先生」。他也從不做出清高得讓她足以自慚形穢的樣子,總回她一句:「我很好,謝謝你。」但他心裡也在提防著,就怕那吧女再進一步來跟他胡纏。後來事實證明他的擔憂是多餘的,一年多來,幾乎每個星期都遇到她,她一直只說:「你好,中國先生。」並沒有任何其它的舉動。今天他還是回答那句老話:「我很好,謝謝你。」

  江嘯風從來沒仔細看過那吧女的臉,唯一的印象是她的牙齒很黃,年齡已經不小。現在走個正對面,他就不經意的看了她一眼。咖啡館門上的電燈正照在那張抹得紅紅白白的面孔上,這使她掛在下眼皮底下兩個黑黑的眼袋,便毫不隱藏的現出來,越發地顯出她整個人的鬆弛蒼老。他覺得這吧女的樣子並不淫邪,奇怪她為甚麼要選上這門職業?像西德這樣富足的國家,也會有這樣的地方,也有操這種賤業的女人,不能說不是一項大諷刺!

  出國之前,他曾像很多富於幻想的人一樣,以為西方國家科學發達,社會文明,一切都是十全十美。對於自己國家的一些缺點就痛心疾首,不能原諒。在念師範的時代,每當在報紙上看到偷案搶案、風化案,他都會氣憤填膺,認為是社會的污點。有次和幾個同學到中山北路,看到那些掛著英文招牌的酒吧,他回來難過得半夜睡不著,第二天一早起來就匆匆的寫了一篇罵人的文章投到報社去,但兩個星期之後他的「大作」被退了回來,這就使他原已填滿了悲憤的心更加失望,而動搖了他要創作「我們的歌」的決心。他曾懷疑,社會給他的究竟有多少?是否值得他傾著整個生命去為她努力?出國之後,他才算真正看清了,原來任何健全的社會都有它不同的黑暗面。相比起來,他所來自的地方該是最完善的,那些他已往無法忍受的黑暗,不過是一塊美玉上小小的瑕疵。這個發現使他非常自責,感到自己曾像一個嫌棄母親的不肖兒子。而離得越遠,看得越多,對於那屬於自己的地方,愛得也越多。

  從盡頭處轉過去,是條荒僻的大街,在一個「汽車公墓」和一個營造廠之間,立著一幢破舊的房子,江嘯風就住在那樓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