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 上頁 下頁
問情何物(2)


  海峽兩岸開放以後,出現了不少動人的愛情故事:其中有幾樁竟是男未婚女未嫁,對年輕時候的愛情始終不肯放棄,寂寞地等待四十餘年。如今再見雙方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卻慶倖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懷著驚喜的心情續繼舊緣。

  有次在臺北搭公車,見一個六十餘歲,氣質風度與儀錶都不壞的男人,牽著一位老態畢露滿頭自發的老太太,兩人的外表看上去很不搭配,但他們笑得非常開懷,嘰嘰咕咕地低聲說個不停。同行的朋友告訴我,那男的是她鄰居,多年來連女朋友都不交一個,就那麼癡心等他大陸上的未婚妻。終於等到了:未婚妻已變得又老又醜,他不單一點也不嫌,簡直就認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走到那裡都牽著那老太太,說是要帶她玩遍全臺灣呢!

  難道四十餘年裡,這位先生就沒遇到過比記憶中的未婚妻更動人的女性嗎?至少現在他總看出、她已是個喪失了女性特質的老人了吧?為什麼對她的愛情仍不變呢?所以說,愛情是有條件的:即必需具有深入心靈的激動和愛意,否則便不是純粹的愛情,但也是無條件的、能說得出條件的:如這人有月入薪金多少,房屋幾幢,升遷機會如何?看來前途不錯,可視為戀愛對象等等,就不是真正的愛情,只是估量現實價值選擇物件。

  若是愛情可根據條件取捨,這個世界上就可減少許多癡男怨女,不會有愛上不該愛的人之類的事——情的困惱往往源自愛上了不該愛的人。真正的愛情應該是「欲語已忘言」,說不出來所以然,亦不能以價值論的。千古以來,許多的愛情悲劇都因愛上客觀環境不允許愛的,賈寶玉林黛玉,羅密歐與茱麗葉,近代的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溫莎公爵,如果他們的理智能管住感情,整個人生的發展便不是這個結局。這些例子,在證明情的本質,是何等的頑固和任性。

  英國大作家毛姆,在他的巨著《人性枷鎖》中,描寫一個非常優秀細緻的青年,怎樣不可理喻地愛上一個粗俗無知的女人,誰也看得出這雙男女是如何的不班配,但他卻沉迷得如陷泥沼,全無掙扎的力量,被折磨得如受淩遲。最讓旁觀者浩歎的是,那女人根本配不上他,不值得如此用情,何況人家並不愛他,只在利用他。雖然他在多年後冷靜下來,亦看出自己曾是多麼的荒唐愚蠢,但當時的癡迷是事實。怎麼解釋呢?「情」確是人性枷鎖啊!

  佛家說癡、瞋、貪是人生三毒,乃先知先覺的警世之語。人在情中最易癡,一癡起來就把自己當成死敵,摧殘得兵敗山倒、落花流水。其實無論你怎樣折騰、痛苦到什麼程度,受苦受難的只是你自己,外界的情況一點也沒變,不忠的愛情依舊不忠,背叛的情人仍然背叛,殘酷的現實不會因你的意志而轉移。既是如此,你豈不是在一廂情願的自虐嗎?一位西方哲人(我忘了他的名字)說了句名言:「如果你的笑臉人家都不願看,還願看你的哭臉嗎?」把情的無情性形容得入骨而真切,足為陷於情困者深思。

  世人說情,都強調如何偉大不朽,很少談到當愛情變質時是如何的冷酷醜惡。莎士比亞說:「當愛情發言的時候,就像諸神的合唱,使整個的天界陶醉于仙樂之中。」實為絕美的形容禮贊,但是當愛情「沉默」或「拒言」的時候,天界的景象又是怎樣呢?未知智慧的莎翁可曾為此留下雋語?

  中國先賢說:「問世間情是何,直叫人生死相許」。情好相悅時自然是生死相許的,情盡緣了時卻是你生我死,或我生你死,各有各的人生道,天涯陽路不相逢,就像從來不曾相識過一樣了。

  一切的果皆由因而來,有聚就有散,有樂便有苦,男女之情最能印證這個觀點。情,便是這麼說也說不清,有苦有樂,有情又似無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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