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 上頁 下頁
文學女人的情關(1)


  三毛到底為什麼輕生?一直是近來報上和街頭巷尾討論的熱門話題,依一般標準看,三毛有蓋世之盛名,有千千萬萬崇拜她的讀者,有不愁衣食的生活,有可談心的朋友,外型雖不能稱為美人胚子,卻風姿綽約,四個八歲的年紀,一點也不見老態,年輕人的活潑和帥氣隨著流露,差不多稱得上要啥有啥,很多人得到其中的某一項已心滿意足,她這個樣樣都有的人竟走上死路?當然,她對荷西的刻骨相思,是每個看過她作品的人都知道的,但荷西並非世界上唯一的男人,「以三毛的條件,找個比荷西強的物件容易得很,何必那麼執著不放。」這類話我已聽過數次。於是,到處聽到人問:為什麼?為什麼?

  三毛靜悄悄地走了,留下謎團,最使眾人費解的是,她一直那麼熱心而誠懇的關懷社會大眾,特別是對青少年,她告訴他們做人的智慧,安慰他們成長期間敏銳的心靈,教他們怎樣愛生活和面對挫折,而她的付出也得到了同等的回報,她的讀者愛她,敬她,青少年們奉她為偶像,她的生活看來內容充實,多彩多姿,一個懷著救世胸襟的著名作家,怎麼反而救不了自己?難怪大家要問「為什麼」?

  我與三毛只見過一面,去年回台,返歐的前兩天文友陳憲仁請吃飯,三毛特趕來相識。她一頓飯什麼也不吃,就抽煙談話。兩人雖屬初見,談得倒像老朋友一樣的投機,並約好今年她去西班牙給荷西上墳時,途徑瑞士相見。三毛的作品我也讀過一些。總共得來的印象是:她是一個真正的文學女人。文學女人是我自創的名詞,指的是內心細緻敏銳,感情和幻想都特別豐富,格外多愁善感,刻意出塵拔俗,因沉浸于文學創作太深,以致把日常生活與小說情節融為一片,夢與現實真假不分的女性作家——多半是才華出眾的才女。

  這類文學女人在中國文壇上頗能舉出幾個,最具典型的例子,遠一點的是《呼蘭河傳》的作者蕭紅,近一點的是已逝世二十二年,《拾鄉》的作者吉錚,眼前的就是三毛。

  蕭紅在她短短的三十一年生涯裡,一直在愛情的苦海裡翻滾,在她生存的那個封閉時代,像她那樣追求真愛的女性可說鳳毛麟角,就算有那企盼也無勇氣行動。但蕭紅不同,她勇往直前,不顧訕笑與批評,堅持找尋她所要的。在死前的病榻上,因結核菌已侵入咽喉,不能發聲,可她還用筆把情話寫在紙上,跟駱賓基大談戀愛呢!愛與被愛的熱望,至死都不讓她冷卻,標準的文學女人。

  二十三年前的初夏,突然收到吉錚從美國來信,說是將同于梨華遊歐洲,想到瑞士看看我。梨華是我同學,闊別多年,要見個面是常情,但是吉錚與我並不熟,總共見過兩次;她曾是我昔日低班同學小劉的女友。那時我住台中、結識了一群談文論藝的朋友,小劉也是其中之一。吉錚當時還在讀高中,白襯衫黑裙子剪短髮,也來參加了兩次聚會,尖嘴巴舌,出語狂妄,那時雖然我本人也極年輕,竟已認為她少不更事,對之印象並不特佳,那以後也未曾再見過,只聽說她大一念完就出國了,小劉還為此很鬧了一陣情緒;她要來專程拜訪我,信寫得誠懇,懷舊之情躍然紙上,我當然是歡歡喜喜的張開雙臂來歡迎。

  兩人依約而來,昔日青澀的女孩已長成成熟的婦人。吉錚穿一身綠色旗袍,頭髮挽在腦後,眼角眉梢間有掩不住的輕愁。只見面的短短時間內,我便發現她幾乎已是另一個人,她溫柔厚重態度坦誠,使我無法不喜歡她。她們只待了兩天,話舊與回憶是談話主題。我一點也不懷疑吉錚來拜訪我的美意,但亦更清楚地看出,她此行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是找尋少女時代初戀的舊夢。十分顯然的,我的身上有小劉的影子,看到我會想到以前坐在一塊兒清談的情景。她想知道小劉的近況,更想說他的事,我曾是小劉的老友,親眼目睹他們相戀,能陪她回憶,也能聽她傾訴,我也確實都做了。在談話中,我發現她那段過去的戀情卻忘不了,把那位未見得是白馬王子型的劉先生美化如千古情聖。說到小劉時她目光淒迷,表情像極了熱戀中的少女。當時我便不禁有些擔憂,覺得她已深深沉在自掘的陷阱裡。

  吉錚回美後跟我通過幾封信,我告訴她:一個人如果永遠活在夢裡,是很自苦的事。她回信說不想做個「夢中人」,且已漸漸醒來。我也知道她終於見到了小劉,結果仿佛不如想像的美,多少有點幻想破滅的空虛感。原以為她可以從此正視現實了,沒想到她仍參不透情關,逃不過情劫,拋下愛她的人和這柳媚花嬌的世界,絕塵而去。

  早就想把這段往事寫出來的,因顧及吉錚親屬們的處境,猶疑著不肯動筆。如今吉錚墓木已拱,她的親人們應已能坦然相對。再說對於像吉錚這個短暫而明亮、慧星般劃過文學天空的作家來說,她生命中的一點一滴,對文壇和讀者都是珍貴的史料,總不應永遠埋沒吧!

  當三毛的死訊傳開時,一個朋友感慨系之地說:「她四十大幾近五十的年歲,還這樣不切實際,太奇怪了。」

  為此我跟她足足聊了一個鐘頭的電話。我說我絕不贊成三毛自殺,但是我們不能以世俗標準來判斷像她這樣的一個人。她本來就是不切實際的,正因她不受實際世情的影響,才能在這個年紀仍保持赤子之心,為人一派天真、傻氣,做出些與當今世情極不配合的事情來。如果她實際些,以她的客觀條件,自可創造出一個被一般人認為的幸福環境。但是她沒有。不是不肯,是不能。那個在別人眼裡看來無甚稀奇的荷西,在她心裡是接近神性的永生戀人,所以她在給友人的信上說:「我的愛情太完美」。有這樣完美的愛情堅如金石般嵌入靈魂,一般的愛情就顯得太平凡,太寒磣,激不起她的熱情使她不能投入。

  讀者大眾對三毛的崇拜與敬愛,使她感到榮耀,溫暖,可貴,但那只能使她得到一時的滿足,對於一個像她那樣的文學女人來說,愛情永遠占在生命的第一位,只有純真的愛情才能填滿她空虛寂寞的心。三毛的至友說,她「可能喪失愛與被愛的活力」而放棄生命。我認為是最中肯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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