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 上頁 下頁
蘇黎世的迷思


  自從知道三妹要來,便忙著把家搬一半到蘇黎世。在工業小城一住近三十年,除了偶有應酬或外出旅行開會,幾乎夜夜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不是寫就讀。這兩年忽生怠倦之感,正好由這個暑假起,小女兒也要到蘇黎世念大學,我便在大學區弄了個住處,名正言順的做起蘇黎世人來。

  蘇黎世是個美麗的城市,建築古樸,街市繁榮,有老城的蒼勁,也有現代大城的新潮,穿城而過的一湖淨水,毓秀清靈,足以洗盡她商業之都的塵氣。

  三妹在歐洲整整一個月,除隨我去比利時開會,並單身到巴黎和馬德里去拜訪朋友外,剩下的時間要留在瑞士姊妹團聚,而這正是我為什麼急著搬到蘇黎世的原因:這個叫溫特突(Winterhur)的工業城,民風保守,生活枯燥,人們特別注重健康,講究早睡早起,晚上十點一過,附近鄰居家已是一片黑暗,只有我家二樓還亮著孤燈一盞。不須問大家便知道,那是陳太太的書房——多年的鄰居,沒人管什麼作家不作家,都稱陳太太。反正誰都知道陳太太經常工作到深夜,早已見怪不怪。

  我過慣的日子別人未見得能過慣,幾個妹妹來住過幾天之後統統向我抗議,說雖想來探望我,卻也受不了那種無聊,尤其是晚上九點一過,房子裡靜如山谷,每個人都要壓低嗓子講話,更是弄得她們要發瘋。幾個人都曾申明說:若再光臨,情況必得有所改變。我怎能不趕著搬家呢!那天天色不錯,我跟三妹說,入夜以後到車站大街去坐露天咖啡,欣賞月亮吧!她聽了十分贊成。關山遠隔,大老遠的來一趟,卻只見我整天沒頭沒腦的忙,鮮少陪她出去逛逛走走,嘴上不說,心裡當然還是挺氣悶的。

  其實三天之前是農曆六月十五日,我早就決定去找月亮的,為此特別跟兒子約好,請他向女朋友告個假,開車陪媽媽和阿姨到湖邊去吃魚。兒子倒很慷慨地答應了,誰知天公不作美,下起雷電閃閃的暴風雨。魚是吃了,月姑娘始終沒現身,令人頗是遺憾,深覺人算不如天算的諺語不假。譬如我原以為有了蘇黎世的住處便有個屬於自己隱秘又寧靜的小天地,可以安心的多寫些文章,偶爾也可與女友們去聽聽音樂會,吃吃小館,或到湖畔散散步,把生活稍作調整,半數安排在蘇黎世,另一半回溫特突,我不在溫市「老家」的日子,各種雜務事將交給曾為我幫忙多年的卡洛斯太太。在我打這好算盤的時候,當然一點也沒料到,卡斯洛太太的母親突然罹病,她必得返回故鄉西班牙長住。如今我只好兩邊燒飯和操作,反而又忙碌了許多。

  露天咖啡座是歐洲的特色之一,也是那些外來的觀光客最迷戀的。我們選擇的那一家在兩幢大樓之間的空地上,幾十張桌子坐滿了人,我們那張位子甚好,臨馬路,靠高牆,雖在眾人之中卻能不受干擾的談話。

  我們飲啜著新壓出的橘汁,望著過往的行人,談著昔日家中的種種,童年和少年期的悲歡歲月,已離別人間的母親和年邁的父親,往事如走馬燈,反反覆覆地在思緒裡旋轉,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盡是些古老的快樂和悲傷。氣氛是低沉的,談話的內容充滿感性,而耳畔流過的仿佛是時光長河滔滔的奔騰聲。我對三妹說:如果人能遺忘,該是多麼的好。她說:過去的已如昨日死,未來的不可測,還是今天活得快樂最要緊。

  然而今天是什麼呢?不是過去的延伸嗎?在某些時候,人生宛如一首不可解的謎,有些事你可能轉眼即忘,有些事確實終生難忘,非但不會隨著歲月消失,反會跟著年齡增長:你會責備自己愚蠢,食古不化,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意志,怎麼解釋呢?也許過去與今天是流在一條河裡的水,想切斷根本不可能。佛家叫人遠離煩惱,六根清淨。但怎樣才能真正的遠離和清淨?對於一個塵世中人而言,是上天有意勞其筋骨,故意給出的難題?

  姊妹兩人聊著這些不著邊際的話題,蒼茫夜色漸深漸濃,已經等待了多時的明月仍無絲毫蹤影,這時我才發現,一幢幢如林的高樓遮住了視線,看得見的只是頭頂上的那一塊天,就算有月亮也看不見,何況天空暗得黑沉沉的,別說月亮,連星星也不見一枚。

  現代都市的悲哀就在此,懷著比賽的心情猛追現代化,大樓越起越高,自然景觀逐日式微,白日的繁華喧囂不過更凸顯出夜的孤寂和蕭條。那些平行的高樓,鐵釘般堅固的矗立在地面上,彼此間永遠不會碰頭,看來那麼冷硬可怖,它們不僅擋住了人的視線,也擋住了人的心。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常因高樓的出現而有所改變。時間的隔遠、環境的薰染,際遇的順逆,常是人際關係中的高樓,原來可以互相傾訴的朋友,可能因時間的隔離而變得話不投機。往昔瞭解甚深的夥伴,會因環境的迥異而心距遙遠,常年形影不離的故人,如今說不定因際遇的不同而相互走避。心中的高樓使人故步自封,各說各話,也使寂寞者更寂寞,孤絕得更孤絕,人與人之間更誤解,更疏離。人都想掙扎孤寂與疏離,尋取溫暖,瞭解與友愛,然而並不容易,在這些以物估人,競爭激烈的城市裡,每個人都在為自身的生存奮鬥,精疲力盡之餘,真情實意的交往益形減少,一些好朋友就靠偶爾通個電話聯繫,一年至多見上一兩次,見面時歡聚笑談,但頃刻間亦曲終人去,正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平日朋友滿天下,真痛苦時誰也不敢吐露,那杯苦酒還是得獨飲。現代人竟孤絕若是!

  日前一位好看書的朋友忽告我:讀書害了她,使她越來越找不到有共同語言的朋友,內心的孤獨難以言喻。她的話如一聲警鐘,深深震撼了我。

  讀書原是好事,即也能令人陷於困境。是否曲高真的和寡呢?但又無法把本值一斤的分量,硬是降到四兩,故意去迎合低俗的趣味。

  早先就讀過幾本佛學書,四月回台時買了兩箱,一得閒就沒頭沒腦地看起來,也就不知不覺地沉入其中。這種書讀多了,會對人生的看法改變,一般人認為重要的東西,可能認為不重要了,以前不曾深思過的問題,現在認真地去深思了。疑問雖多,思想上也許會得到新的啟示與出路。唯閱讀的本身雖趣味盎然,負面作用卻也就跟著來了。正如那位朋友所說:讀得越多,離得人群愈遠,心裡那幢大樓也就越高,高得你凜然危立,不勝寒冷。

  歸程時夜色已深,終未見到一絲星光月色,只是燈火仍輝煌,來往的行人仍絡繹不絕。茫茫夜色中三妹又告我,眼前過得快樂最重要。我反問她眼前是什麼呢?也許只是那幾個背著行囊的青年洋人?他們看不見過去,「過去」兩個字,在他們的字典裡說不定是可笑的代名詞。他們的人生觀是勇往直前,計畫一籮筐,走過一站又一站,直到有天累了、倦了,驀然一回首,才驚覺多少歲月已經溜過。意興闌珊之餘,撫弄兩下鬢邊冒出的幾星白髮,終於知道,不管多麼生氣勃發的生命,也有老之將至的一天。

  但是為什麼此時此刻我會在此地遇到他們呢?地球上有那麼多人,「我」卻只有一個,為什麼竟巧得遇上這個唯一的我呢?三妹說我的問題太玄。我說不是「玄」,是「緣」。人生種種巧合只能用緣字來解釋。某人與某人結成夫妻、交做好友,契為情侶,都是因緣。就是在街頭跟不相識的人擦肩而過,也是有緣。當然,我們共父共母,生為同胞姊妹,更是緣分註定。

  三妹似有所悟,說蘇黎世城很美,在這麼好的地方有我這樣的生活,應該滿意,只是好像寂寞了些。我曰:對蘇黎世和新居都不能說不好,不過如果親人和老朋友們都搬到附近,再來上古刹一座,可就更好了。

  不久前住院開刀,病床正對著兩丈高的大玻璃窗,適逢晴天,夜夜迎著星星入夢,心中想的盡是家人和舊友,古人說望月懷遠,其實在無星無月的黝暗中懷念得更深。人生在世,聚散無常。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三妹已飛越太平洋,到另個城市——紐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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