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 上頁 下頁
母親的手


  五、六年前,我帶著兩個孩子回台探親,父親和弟弟妹妹們到機場迎接我,獨不見母親。大妹淑敏向我解釋道:「媽媽身體不大好,怕冷,這邊風大,所以她沒來。」

  剛踏上闊別十多年的土地,重見家人,老父白髮蒼蒼,弟妹皆長大成人,已使我百感交集,聽了這個話感觸就更多,心想:「我真是離開太久了,母親居然已老到這個程度?連風都怕了!」

  我們一行坐著車子,浩浩蕩蕩地回到家,一進大門,淑敏就叫道:「媽,你看什麼人回來了?」跟著她的話音,我看到母親雙手掩面,嚶嚶地哭泣著向我走來。她身材瘦弱,鬢髮全白,果然是老了,比我想像中更老。

  我扶著母親的肩膀,說:「媽媽,不要哭……」一邊拿開她那兩隻蒙著臉的手。

  母親漸漸地止了哭,任我握著她的雙手,同坐在沙發上,高堂老母久別重逢,我本來是要做愉快狀的。但當我看到握在掌中的那雙手,是那麼枯瘦、僵硬、粗糙,手背上青筋暴露,是一雙終生辛勞的老人之手時,就無法控制地流下淚來。這雙手不單使我看到歲月的無情,為自己的遠遊異國十幾個寒暑而慚愧——人生一共有多少個十幾年呢!也使我猛省到母親是如何地犧牲自我,為兒女家庭奉獻了她的一生。而這雙手更觸及到埋藏在我心中的一個極美的回憶——一份屬於我獨自享有的秘密。雖然日子不停地向前賓士,年代已經久遠,那些可貴又可愛的往事,卻一點也沒在我的心中褪色,仍是那麼生動,那麼美麗。

  童稚年齡是人生黃金色的起點,新鮮、幼嫩得象從泥土裡冒出的新苗,象從蛋殼裡剛鑽出的小雞,成長滋潤,全靠母親無盡的愛。這個小生命的全部生活,也就是對母親的依賴,對母親的愛。這種愛是天下最赤誠、無私、潔淨,最接近神聖崇拜的愛,所以它不衰不老,歷久常新。在這樣多年月以後,當我想起幼年時看母親作畫的情景,心中仍被感動充滿著,仍能體會到當時那種神秘的歡愉,眼前仍會出現那幅溫馨的圖畫:北國溫柔的太陽光,透過玻璃窗上薄如蟬翼的白色紗簾,灑在一張油亮的黑漆大桌子上,桌上有紙有硯,一個年輕的母親拿著筆在畫,一個小女孩坐在她對面,兩手撐著下巴,靜靜地看。那個小女孩是我,作畫的是我的母親。

  母親出身官宦之家,又是外祖父最小偏憐的女兒,未出嫁前,是個從未做過閒雜家務的大小姐。她的一雙十指尖尖常戴著珠翠寶石戒指的玉手,擅長丹青。畫畫原是她們家的祖傳「娛樂」,母親雖未正式學過,因自幼隨著外祖父塗塗抹抹,也自有一手功夫,畫馬象馬、畫虎象虎,特別是畫花畫鳥,風采神韻盡從筆墨中流露。母親不但會畫畫,還會吹洞簫,吹出的曲調悠揚動人,在簫上按來按去的幾個指頭更好看。可惜的是,我祖上是淳樸農家,對於藝術向無修養,母親在繪畫和音樂上的才能自然也就無人賞識。那時候的女人好說話,母親又是逆來順受的性情,她也就不畫不吹,在大家庭中做個勤勤懇懇的小媳婦。

  母親重新拿起筆塗塗畫畫,是我三四歲以後的事。那時我們的小家庭在北平,家中的四員大將是父親、母親、大妹淑敏和我。雖說我們兩姐妹,一個調皮搗蛋,一個剛學走路,軋手軋腳,摔倒了就大聲嚷啕,在別人的眼睛裡是兩個裝了一腦袋漿子的糊塗蛋,我們的父母可把我們視為珍寶,當做掌上的兩顆明珠,而且有名為證,那時我叫愛珠,大妹淑敏叫禾珠。

  我還不到上學的年齡,幼稚園在那個年頭也不象今天這麼普遍,全北平一共三五個,據說最近的一個也離我們家好幾裡路。父母捨不得我去那麼遠,便在家裡由母親自己教。母親規定我每天「描紅」寫大楷、認字、背唐詩。如果功課做得好的話,還有獎勵。獎品就是母親畫的畫,多半是貓、馬、猴子和畫眉鳥,我非常珍視這些畫,每得一張就掛在我床旁邊的牆上,掛得一面牆滿滿的。

  上次回來時,父親聽說我想趁機「惡補」一些國畫的基本技巧,以能將來利用在我所學的美術設計上,便給我買宣紙、毛筆、顏料、墨和硯臺等等,顯然對藝術非常看重。可是在三四十年前,他的觀念還沒這麼「進步」,那時他認為繪畫是無啥用處的雕蟲小技,對母親的藝術天才也不覺得珍貴,在這一點,母親自然不免寂寞。也因此,對於我特別欣賞她的畫這一點,覺得非常安慰,很喜歡為我作畫。但是她哪裡知道,我不只是喜歡她的畫,我更喜歡看她作畫時的神情和那雙動作優美的手。

  母親作畫時,臉上永遠綻著一抹怡然的微笑,那笑容給我一種極和平、可依賴的感覺,她的那只握筆的右手,動作熟練,揮灑自如,又長又白的手指上永遠有一枚漂亮的戒指做點綴,使那只手看來更美、更細嫩可愛。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從未濃妝豔抹過,手指甲上更沒塗過蔻丹、她不燙髮、不搽粉、不穿高跟鞋,可是別人都說我的母親美,他們說她美得高雅、清純、不帶煙火氣。這種說法,一點也引不起我的驚奇,因為我已經領會在先了,在那麼幼小的童稚之年,我就以崇拜與愛慕的心情,欣賞母親的那份韻致了。每當母親與我對坐在那張油亮的大桌子前,她作畫我靜觀時,無人會知道那是多麼感動我的一刻,多麼愉快的一種秘密享受。

  可惜的是,那段和諧美好的日子,被「七七」事變的炮聲驚破了。在日本鬼子的追趕中,我們倉皇南逃,直到四川重慶才定居下來。

  剛到重慶的頭兩年,日本飛機不停地來轟炸,我們日夜不分地忙著逃警報。警報解除後回來,不是見燃燒彈饒得半邊天通紅,便是見斷牆頹壁,遍地瓦礫,往日的安謐完全沒有了。後來日本人顧首就顧不了尾,無能力再來轟炸,日子顯得稍平穩些。然而戰時物資奇缺,生活艱苦,妹妹們又一個個地出生,父親做官清廉,除了薪金之外,沒有一星半毫的「外快」,每月收入只夠半個月的開銷,另外的半個月生活全靠變賣母親的各種首飾維持。於是,母親指頭上的翠、鑽、寶石,一樣樣地全變成了肉菜米麵,進了我們的肚子,她再也沒有閒暇和心情為我畫什麼。那雙生成該拿畫筆不該拿鍋鏟的手,便終日洗、漿、燒、煮、縫補、打掃、伺候孩子。

  長期的操作,使母親那雙美麗的手漸漸變了形,骨節長大了,指甲磨損了,皮膚粗糙了,手指變粗了,不復再是以前那副纖巧柔美的模樣。可是,這時這兩隻手發揮了另一種神奇的力量,她為我們燒出可口的飯菜,織出式樣新穎的毛衣,為我們做制服、補襪子。每當我看著那兩隻手快速地動作著,雖然不象幼年靜觀母親做畫那樣,沉醉在一種無可言喻的美感裡,還是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動。有時我問母親:「媽,你怎麼不畫畫了呢?」母親總隱約地輕歎一聲,微笑著道:「現在還能談到畫畫的事嗎?等吧!等你們全長大了,我就可以有功夫畫了。」當時我一點也聽不出母親話中的感慨,現在偶爾憶起往事來,才悟出母親為她的藝術才能被埋沒,是多麼的遺憾。

  如今,我們姐弟八人,連最小的弟弟也長大成人了,照說母親蠻可以在含抬弄孫之余,重提畫筆以自娛,我在家信中也曾如此建議過,誰知命運竟無情到連母親這個最後的機會也剝奪了。眼疾使她雙目視線模糊,接近失明,連日常生活也感到不便了,哪裡還談得到提筆作畫。

  母親是老了,已是一位白髮如霜、形容枯衰的老太太。然而,在我的心裡,特別是在那份最隱秘的回憶中,她仍是世界上最美的母親,她那雙手,仍是最美麗纖巧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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