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 上頁 下頁
我的寫作生涯(自序)


  我的遠祖源自山東省齊河縣,即是《老殘遊記》中描寫的,那個年年受黃河氾濫災害的地方。

  由於連年災荒,生活艱困,身為佃農的祖先便忍痛遠離故鄉,到山海關外的陌生世界裡去開創新天地。勤奮是可以致富的,他們以不畏難的精神,用血與汗去與天爭,除荊斬棘,翻土播種,終於獲取成果,得以生存,定居。因此我的故鄉是黑龍江。

  祖父瑞鄉公是個英明果斷的胸懷大志的人,雖以勞力換取了豐衣足食,卻不以為滿足,他認為智慧與學養,也是做為一個優秀的人必不可少的條件,所以,把他的三個兒子,伯父、父親和叔父,都送到學校裡去讀書。

  父親在北京法政大學畢業後返鄉服務,與就讀哈爾濱醫專的母親成婚,「九·一八」事變發生,日本人迫害知識份子,他們雙雙逃到北京,這是我為什麼在北京出生的原因。

  在北京的幼兒時代是溫馨可愛的,但「七·七」事變的炮聲震碎了我的無憂世界,我童稚的心靈初次嘗到國破家亡和逃難的滋味。我們在前面逃,日本侵略者在後面趕,直逃到四川重慶才停住腳。

  抗戰時期物資缺乏,我家住在市郊的小鎮沙坪壩,孩子們既無玩具也無今天的所謂《兒童讀物》,我的最有趣的「遊戲」便是蹲到書店的擺書的大桌子下看白書。我那時看書不知選擇也不懂好壞,從張恨水到莎士比亞一概翻開就看,而最喜歡的是劇本,曹禺、郭沫若、吳祖光的劇本曾一本不漏地讀過,以至最早夢想過當演員,後來看了張恨水的《春明外史》很受感動,認為不如當記者,最後又覺得還是詩人最瀟灑,何不寫詩?在四川由童年到少年期那七八年,我便是這麼懵懵懂懂地做著白日夢過去的。以寫作做為終生職業的念頭,可說從那時就萌生了。

  抗戰勝利,新的戰火又起,故鄉正在進行土改,親屬四散,我家在瀋陽住了一年,我在那兒讀了一年中學,前往南方,在南京過了一年動盪不安的生活,又隨人潮渡過海峽,到達臺灣。在臺灣,我走過彷徨的少年期,長大成人。

  我很早便開始了自食其力的職業婦女生活,做過電臺播音員、編輯、銀行職員等等,直到一九六○年遠赴巴黎研習設計美術。連我自己事先也沒料到,會轉到瑞士來學習,在瑞士成了領有執照的美術設計師。

  原以為藝術與文學在我心裡佔有同等的地位,當我真正從事美術設計的工作時,才體會到,文學對於我是流在血裡的東西,永遠不可能相忘,就像過去那些年從來不曾忘記過一樣。

  事實上,不管我在從事哪種職業,從沒放棄過在工余時試著寫作。到歐洲的最初幾年,我仍是個業餘寫作者,通常是寫些遊記,寄到臺北一個叫《自由談》的雜誌上發表。

  我真正不間斷的專業寫作,是自一九七二年起始。那年二月,我初次回到離開了十幾年的臺灣,發現景物人物均已全非,非得幾乎連原來的自己也找不到了,震撼之大,感觸之深,引我很自然地深思起一個問題:那麼多的炎黃子孫寄身異域,到底是基於何種因素?付的是什麼代價?他們對故國故園的感情是怎樣的?

  於是,回到歐洲我便開始振筆疾書,寫出了一連串的短篇小說、長篇小說、散文之類。我的作品在臺灣、香港、新加坡、和美國、歐洲的中文報章雜誌上發表,到今天結集成書的共二十餘本,其中若干有臺灣和大陸的不同版本。由於我的作品很真實地反應了海外華人的心態,也就很引起海外華人讀者的共鳴,在過去二十年間,曾多次應邀到不同的國家,為華僑和留學生團體做演講或開座談會。

  瑞士是世界上最求好心切、講規律好清潔的國家,人民勤快的程度令人吃驚,在這兒做個家庭主婦自然不是輕鬆的事。

  我於一九六一年與外子結婚,他是個學有專長的科學家,也是終年的工作、奔波,後來有了孩子,瑣碎事愈形增加,因此我們一直生活在忙碌與勞累的狀況下。

  孩子們小的時候,我總是清晨五點即起,一杯咖啡下肚,提筆就寫,他們起床前已寫了兩個小時,白天一整天帶孩子,採買、打掃,做家務,晚上還要熬夜寫上一陣。近幾年來,由於健康關係,不敢起早貪黑地趕了,出產量已減低,追求的是質的提升,和打入西方文壇。

  很坦白地說,做為一個長居海外的中國作家,處境是很尷尬,心情是很寂寞的。明明是生活在西方人群中,卻沒有一個西方人弄得清你在做什麼:也許他們知道你是個寫文章的,可是誰又認識中文字?你明明是做文學工作的,偏偏當地的一切文化活動都沒你的份,他們看你就是個普通的外國人,文藝圈裡沒你的立足地,你嘛,寫了文章只好往中國寄。寫文章給自己的同胞讀原是我的目標,千願萬願,絕無所怨,但是我拿的是瑞士的護照,將一生住在這個國家,而他們不能讀我的作品,不把我當作家看待,這該是何等的孤絕和寂寞?因而我對自己說,必得設法打開這種苦悶的局面。

  西方人對中國文壇是陌生的,投注的關懷也是有限的,除了極少數專門研究中國文學的漢學家之外,可說根本缺乏興趣。在這種情形下,一個孤軍奮鬥的「外國」作家,雖有打開局面的決心,實際上是難得不知從何著手。

  但是,我終於走通了一些路,如今是瑞士全國作協的會員,國際筆會瑞士筆會中心的會員,瑞士亞洲文化研究會,和德國柏林市作家協會,以及一些與文學相關團體的會員。在這些組織裡,我不單是唯一的華裔,也是唯一膚色不同的「外國」人,每當開會,坐在一群黃髮碧眼群中,顯得十分特殊。反對的聲音當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友善的支持和熱情的接待,在一些西方文壇人士的眼睛裡,我這個中國人是直爽寬厚不耍心機的,認為可以交個朋友,也正因此我才能夠進入他們的圈子。

  一九八七年初,我的第一本翻成德語的短篇小說集《夢痕》(Traumsyuren),在西德出版,因為內容描寫的全是海外華人的遭遇和感情,寄居他鄉的寂寞,日常生活中的困難,使西方讀者初次注意到,原來這些移民來的中國人的生活和心理,並不似他們想像的那麼單純,在豐衣足食之外還有精神的需求,家國之思,和因西方社會對華人歧視而衍生的困擾。這使他們很出乎意外,立即引起廣泛的注意,瑞士的幾家大報都有評論和介紹,記者來採訪、電視來做專題記錄影片,許多文化團體來邀請我做演講。自從《夢痕》出版後,在西德和瑞士,我至少做過十場以上的演講。通常的情形是:從主持人到聽眾全部是西方人,只有我這個主講人是東方人——中國人。

  起始時,我對這種情形頗不習慣,心理上有一種特別孤單的感覺,但兩三次演講下來之後,便完全習慣了,而且很樂於接受這個任務,因為,這是使西方人認識中國和溝通中西文化的好機會,西方文化界的朋友肯于連續邀請我這個中國作家或演講或座談,與其說是我本身的光榮,倒不如說是一個中國人的光榮,能使中國人光耀的事我都願意做,所以,在主活極度忙碌而體力又不勝負荷的情況下,我仍在竭盡所能。

  那年的新年剛過,瑞士的大報之一《城區新聞報》(Der Landbote)用十九天的時間連載我的中篇小說《翡翠戒指》(Der onadering)。瑞士的一家出版社在一九八八年為我出版了第二本德文小說。長篇小說《我們的歌》德文譯本,將於今年底在德國出版。這是我在西方文壇中一點小小的收穫,寫作生涯的新里程碑。

  我於一九四九年離開大陸,礙於種種的原因,三十年來不敢踏上故土一步,然而,思鄉之情是無法按捺的。一九八二年的初夏,我終於不顧輿論和可能遭遇到的困難,重新回到生長的地方。三十餘年的長離別,魂牽夢縈的舊家園,給我的震撼是錐心刺骨的,我流著眼淚歸來,帶著悲愴離去,我問自己,為什麼中國人民總在受苦?我還會再來嗎?我不如死心塌地地做個異鄉人吧!

  我做不成那個死心塌地的異鄉人,中國大地上的美麗江山、辛勤善良的同胞,童年和少年時的點點滴滴都在召喚我,我到底是從這塊土地上來的,要遺忘也不可能。一九八六年春天,我又懷著興奮的心情,飛過千山萬水攜兒帶女,回到故鄉。這次是應作協和友誼出版公司的正式邀請,他們熱情地接待我,陪我去東北、去蘇杭、去南京、上海、參觀古跡、登萬里長城。距上次歸國僅四年之差,我發現人民生活在大幅改善,物資豐富了,社會繁榮了,人們的臉上有了真正的笑容。我想這應該歸功於一連串的改革與開放的措施。一九八八年又應故鄉黑龍江的邀請歸國,看到了魂牽夢縈的黑龍江,一償多年的宿願。

  寫作是我的終生事業,雖然健康狀況和參與各類文化活動,迫使我無法像以往那樣勤快地寫,但這支筆是永遠不會停下來的。五年前我變換題材,寫了一本歷史小說。這本小說曾經令文友和讀者們略感意外,覺得太不像我一向的文風。因為,這本書的女主角是清朝末年的第一名女人賽金花,內容是以那個腐敗的時代為經,以她個人的遭遇為緯,討論當時的女性地位,暴露娼妓存在和納妾制度的非人性,社會的不平等,以及庚子之役等等。

  為了這部小說,光是找資料一項就費去我許多時間,在德國和瑞士找了一大疊外文資料,在臺灣和大陸找了許多中文資料,那次回國到蘇州,第一個目標就是要看賽金花的故居。光是到柏林原來的滿清使館遺址,就跑了兩趟,功夫確用了不少。《賽金花》出版後曾長期暢銷,並拍成了電視連續劇,對我算是新的鼓勵。

  一九九一新年伊始,當今知名度最高的女作家三毛,忽然自殺身亡,引起文壇震驚,報上連續出現分析其輕生的原因?我亦不免為此深思,而寫了一連串分析《文學女人》,及兩性關係、愛情、婚姻,等等問題的散文,雜文。使我近年來閱讀的佛學和心理學書籍,也多少有了一點用武之地。由此文壇多了個「文學女人」的名詞。

  歐洲原是華文文學的沙漠,近些年來華裔移民增多,華裔作家也相對的多起來,但都是閉門耕耘,各寫各的,並沒有以文會友的機會。基於這種情形,由我聯絡一些文友,大家熱心奔走,歐洲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全歐性的華文文學組織「歐洲華文作家協會」于一九九一年三月在巴黎成立。承文友們的信任,推選我為首任會長。三年來我們做出許多成績。目前最重要的一項工作,是把歐華作家的作品譯成德文並出版。

  我已多少次說要「停筆」,至少不再寫那費心耗神的長篇小說,但創作對於寫作的人是人生的大內容,不寫生命便空了一半。如今我又「故態復萌」,寫長篇了。雖然慢,拖,卻也要完成它。

  一九九四年,中國社科院文研所,和武漢大學,將合辦一個「趙淑俠作品國際研討會」,這對我又是一個大鼓勵,為此更得兢兢業業,忠誠而用心的寫作。

  一九九三年十月十二日於瑞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