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今天我起得早,正在收拾香爐,忽然看見門縫裡丟進一個信封,我就急忙追出去,他跑得快,可我追上了,硬抓住他問了幾句話。阿全說:魏家的人全在南邊,他是因為考上北京大學才來北京的,說是來了三四年了,念什麼法律系。我告訴他你病著,他說知道。」

  「知道怎麼不來看看我?」老婦人失望得面色和眼神全失去了光彩,口氣是忿怨的。

  「是啊!我叫他進來坐坐,見見你,他推諉著說:下次吧!今天沒空。就走了。」

  「唔……」老人衰弱地哼了一聲。

  自這以後,老婦人日裡夜裡想的只有一個人——阿全。回憶像一隻美麗的蝴蝶,色彩繽紛,忽遠忽近。「顧媽,買籃大粒的黑棗,叫幹方給阿全送去,帶著這張條子。」她拿出一張寫著歪歪扭扭幾個大字的紙條,「全全,奶奶想見你一面。」

  蔣幹方把黑棗送去了,回來結結巴巴地說:「阿全不久會來看望奶奶。」這句話比仙丹神藥還靈,病得終日咳喘喊痛下不得床的老太太精神大振,叫顧媽和蔣幹方擦屋子洗地,罐子裡剩下的一點茶葉千萬不要動,留著招待阿全。

  老婦人每天早晨掙扎著起床,洗過臉梳過髻,就眼巴巴地望著大門等阿全,聽到門上有點動靜,她就會神情緊張地說:「准是全全來看我了。」結果,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偶爾有人上門,不是要債的就是來挖掘秘聞的報館記者,絕然不見阿全的影子。「你去看看吧!幹方傻,也許話他沒說明白。你對阿全說,我不過是想見他一面,別無所求。」她對顧媽說。顧媽到北京大學的宿舍跑了一趟,帶回的消息更令她心碎,原來阿全已經畢業回南方工作去了。

  老婦人不再起床,不再梳洗,也不再等待了,她的身體病弱得像塊一碰即碎的朽木,不分日夜地蜷縮在床上,兩眼直直地望著天花板,沒人知道她是在回憶還是在憧憬。一天黃昏前,她正蒙矓欲睡,忽然聽得顧媽在外面道:「魏先生,我們太太近來真是病得不輕,恐怕……」「我來了,我來了!」她不待聽完,就咬牙掙扎著從床上爬起,披上棉襖,拄著拐杖,搖搖晃晃地到外間。「阿全,我知道你會來的。」她說。

  來訪的客人個子不高,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態度很文雅,年紀頂多二十七八歲。

  「賽女士,我是《北方日報》的記者,特別來採訪你的。」

  「你,是記者,你不是姓魏嗎?不叫魏驥全?小名阿全?」

  「是姓魏,叫魏惜文,不叫魏驥全。」年輕人有點好笑似地。「我從來沒有小名。」

  「唔——」老婦人還不放棄試探:「你不是江西金溪人,你祖父不叫魏斯炅?」

  「我是湖北通城人,我祖父不叫魏斯炅。」

  「唔——」老婦人終於死了心,兩隻乾枯的眼睛裡淚光閃閃。「你老遠來專程採訪我,我很感激,可惜沒什麼可以奉告。」過了好一陣,她才含混地說。

  「無論如何要請賽女士跟我談談。」魏惜文已拿出記事簿和自來水筆。「請問賽女土,你住在這兒多久了?」

  「整整十五年,從離開魏家那天就搬到這兒。」

  「聽說你信佛了?」

  「非常虔誠。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回頭已經太晚。」

  「請問,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能熬過這個冬天,明年春天回蘇州去。」老婦人說著面色越發陰沉,佝僂的背也更彎曲,整個人像突然縮小了許多。「我想家啊!」她不勝唏噓。

  「呵呵——」魏惜文不自然地笑笑。「賽女士,關於你在庚子年間的事,外面有許多不同的傳說,譬如,呵呵!譬如跟瓦德西的傳說,有人說你跟他在儀鑾殿同居四個月,有人說你在柏林就跟他——呵呵,跟他有不可告人的關係,可是也有人說你根本就不認識他,對於這件事你怎麼說。」

  「我可以老實告訴你,我認識瓦德西伯爵,跟他的關係清清白白,在柏林的時候沒有不可告人之事,在中國也沒有不可告人之事。一些人任意編故事糟蹋我、欺辱我,是因為我身份低賤,沒有抵抗的能力……」她沉吟著不再說下去,神情黯然。

  「那些人,我指那些欺侮過你的人,你不恨他們嗎?」

  「恨?也不必了。那些給過我痛苦的人,我原諒他;幫助過我給過我快樂的人,我謝謝他……」她說著又頓住了,半張著的形狀優美的嘴唇微微抖動,凹下去的眼窩裡被水樣的東西浸著,亮晶晶的。「為人在世原是如此的,眼望天國,身居地獄,這樣的苦苦掙扎便是……唔……便是一生啊!」聲音裡含著那樣多的苦澀,無奈和深深的慨歎。

  老婦人吃力地慢慢站起身,眼光空空茫茫的,像陷在渺不可測的夢境裡。

  「賽女士,你……」

  「不。」老婦人對魏惜文擺擺手,和藹地淡淡一笑。「談得已經夠多,再……再見吧!」她不待魏惜文告辭便逕自轉身,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艱難而緩慢地走進了臥房黑黢黢的、幽暗得不露一絲光明的窄門。

  (全文完)

  初稿完成於一九八八年二月十八日(陰曆大年初二)
  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七日第一次修改完成
  一九八八年六月十四日再次修改完成脫稿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九日開始寫,寫寫停停,足足拖了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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