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諸葛亮下去,賽金花快來。」

  「別想賺黑心錢,我們是沖著賽二爺的大名來的。」

  「五塊大洋不能白花,不信大爺就砸啦!」

  「賽二爺上場,賽二爺上場!」

  「賽二爺,就別猶抱琵琶半遮面啦!哈哈!」

  「賽金花,賽金花……」

  諸葛亮終於在嬉笑怒駡的吵鬧聲中,訕訕地邁著快步提著扇子下去了,鑼鼓也停止敲打,場子裡的電燈一排排熄滅,只剩下舞臺前的兩個大型燈具,泛白的威光有霹靂的凜厲,亮晶晶火辣辣地直投在台中央火紅色的地毯上,射出了一個鮮豔奪目的大光圈。場子裡安靜得如同沒有人跡的深山之谷,觀眾們屏住呼吸,集中目光,懷著好奇與興奮的企盼,定定地望著舞臺。

  一個矮小瑟縮的黑色影子從上場門慢吞吞的,彷佛有幾分不情願的,半天才邁出一小步走出來,站在光圈中央。

  觀眾們這才把她看清楚,她穿件長及腳面的舊式黑毛皮大衣,領子上的毛特別長,毛茸茸地掩住了整個脖頸,僅僅露出一張白得不見絲毫光彩的尖臉。那張臉是木然、呆癡、看不出表情的。她的頭髮光滑地朝後面梳去,結成一個饅頭大的小髻。她的雙手局促不安地互搓著,這就使人看得清楚,雞爪般乾枯的手指上沒有戒指,毛皮領子上露出的兩隻輪廓美好的耳朵上也沒有耳墜。她渾身上下最能顯示出生命力的地方也就是那雙搓個不停的手,否則,那從頭到腳的一片陰黑、紙白色蒼老的臉,深深下陷的像窟窿似的眼窩,都會讓人懷疑她是不是從棺材裡爬出的死屍。

  「這就是鼎鼎大名的賽金花嗎?我的天!」

  「她會是個大美人?瓦德西會看上她?」

  「賽二爺就是這副德性啊?真糟踐人!不該花這五塊大洋的。」

  年老醜陋的賽金花使觀眾失望了,大家有受騙的感覺,但是,他們還沒完全絕望,因為廣告上寫明的,賽金花要親口說她的風流韻事,如果她說得動聽呢,就還是值當的!於是敗興的觀眾又開始吵叫:

  「賽二爺快說說庚子之役的故事吧!我們等不及啦!」

  「你跟那個叫瓦德西的老毛子到底在皇宮裡住多久?著火那天晚上從窗子跳出來沒摔著啊?」

  「水上桃花為性情,湖中秋藕比聰明。說幾句吳儂軟語來叫咱們潤潤耳朵。」

  「快敞開了說說你的故事吧!我們等不及啦!」

  「你要老實告訴我們,在跟洪狀元以前你是青倌還是紅倌?」

  哄叫聲像雷鳴,震盪著屋頂,站在紅色光圈裡的黑衣人,有了反應,她凹下去的眼睛凶光四射,裹在皮大衣裡的身體在發抖。這時,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從另個門快步而出,對台下一鞠躬,笑瞇瞇地朗聲道:「各位觀眾請安靜,我們今天請各位光臨,就是來聽賽女士的演講。賽女士是庚子之役的女英雄,大家一定早就知道了,當然賽金花女士的身世也是曲折動人的。賽女士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一定會讓大家如願以償,不過,大家要安靜。好啦!現在由我恭請賽金花女士演講。鼓掌歡迎!」

  掌聲像海潮,一陣陣地升高。

  「我……我……」臺上的老婦人蠕動著嘴唇,但誰也聽不見她在說什麼。那介紹她的男人道:「賽女士說,她早就不叫賽金花了,她叫魏趙靈飛。」

  「哦!」異口同聲的驚愕自觀眾席間響起。

  「我……我……」老婦人好像很怕冷,小小的身體在皮大衣裡明顯地顫抖,凹下的眼窩在燈光的反射下有水樣的閃亮。「我……」她用右手指指喉嚨,便像等待審判的囚犯一般,垂下雙臂站直了,怯生生的、討饒似的望著台下。

  「賽女士,啊!不,魏女士說她喉嚨痛,不能說話,就由我來替她說幾句吧!……」

  站在門旁的青年已是滿臉淚痕,在眾人不滿的哄叫聲中悄然離去。

  深夜裡,兩輛人力車在城南貧民區的一條窄巷裡停下,一個穿著棉襖棉褲的年老傭婦先下來,趕到另輛車前扶出裹在皮大衣裡的老婦人。大門已經嘎的一聲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傻愣愣地站在裡面,他不言不語,咧開大嘴笑著,在幽暗的光線裡只見一排白花花的牙齒。四五隻長毛狗也晃頭搖尾地擁到門口,汪汪的吠叫聲震動著靜夜。

  進了屋,老婦人連連呼冷,問另個老婦道:「顧媽,沒有火嗎?」顧媽掀開煤爐蓋子看看,對那男子道:「幹方,你沒生火?」「姐姐別罵我。沒……沒有煤啦!」蔣幹方結結巴巴的,好像用好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幾個字,說完便齜牙傻笑起來,格格地發出和母雞下蛋時的啼聲差不多的笑聲。

  「別難為你弟弟,這是他們給的,明天去買煤買米吧!」老婦人從大衣口袋掏出一個紅封套丟在桌上,跟著的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一陣長長的咳嗽。顧媽撕開封套拿出裡面的鈔票認真地數。「黑心鬼,他們賣了那麼多票,才給十五塊錢!」她憤怒地提高嗓子。老婦人擺擺手,苦笑著輕聲輕氣地道:「算了算了,別生氣,明天有錢買米買煤,咱們該高興。天太晚了,你們別吵我,我念了經好睡覺。」

  「這個時辰還念經?睡覺吧!」

  「再晚也得念,對待佛爺要誠心誠意。」老婦人說著便跪在靠西的香案前,對著一尊泛黑的舊佛像,和那旁邊牆上貼著的褪了色的紅紙對聯,嘀嘀嘟嘟地誦經。

  屋子裡冷得像冰窖,主僕兩個只好擠在一張小鐵床上彼此取暖。老婦人徹夜未眠,到天亮才濛濛矓矓地睡去,醒來已近正午,因聽到顧媽和她的傻弟弟蔣幹方在討論什麼事情,便喚他們進來。顧媽道:「太太,這會子不冷了吧?我叫幹方買了一百斤門頭溝的硬煤,裡外兩個爐子都燒得旺旺的。開水也燒好了,你要吃藕粉嗎?」

  老婦人沒答顧媽的問話,把頭微微抬起,朝床前燒得通紅的煤爐子注視了一會,滿意地說了一聲「好旺的火」,又躺下了。

  「太太,今天有樁稀奇事,你看。」顧媽遞過一個信封。老婦人欠身半坐起,兩隻手抖抖嗦嗦的,半天才拿出裡面的東西:一張寫了字的紙和兩張一元的紙幣。

  「請你不要再做別人的牟利工具了,我會省下能省的錢接濟你。」老婦人念完不禁陷入沉思,喃喃地道:「這是誰啊?這是誰啊?」

  自這次以後,居仁裡十六號的大門裡,每個月或每隔四五十天總有個信封丟進來,封內裝兩張鈔票而無片紙隻字。直到盛夏時候,顧媽才發現誰是送錢的人。「太太,你想不到,是阿全。阿全長大了,高個頭像魏老爺一樣,好神氣的,就是不太愛說話……」

  「你——快告訴我,怎麼知道是阿全?」老婦人驚喜得忘了病痛,缺血色的臉上浮現笑容,下陷的老眼泛著喜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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