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金花說她能忍耐,然而也有不能忍耐的時候。

  「奶奶,你真的是一個婊子嗎?」阿全睜大黑亮的眼珠兒問,小臉上的表情仍是信賴的。

  「你聽誰說的?誰告訴你這種混話?」金花急紅了臉。

  「小虎告訴我的。我問他什麼叫婊子?他說就是專門陪男人睡覺的,說睡了還給錢呢!……」

  「住嘴,再不許說這種話,多難聽,再說我要打手心的。」

  阿全立刻不說了,但是如何能止住小虎不說呢?小虎是魏靜媛的長子,八歲的孩子個頭倒有十歲一般高,精靈古怪的壞主意一籮筐,金花是沒法子控制他的。

  又過了幾天,阿全放學回來不聲不語,小臉蛋上有哭過的痕跡,衣服也被撕破了兩處,金花見狀大驚,忙擁著問怎麼了?阿全垂著頭不做答,隔了好一會突然問:「奶奶,你以前是不是叫賽金花?」

  「你問這個做什麼?這跟你有什麼相干?你……」

  「我要知道你叫不叫賽金花。別的話我不要聽。」阿全一反平日的乖順,倔強地鼓著腮幫,瞪著大眼。

  「我……我以前叫過……」

  「哈,那就對了,你就是個婊子,是專陪男人睡覺的。我在學校被同學笑話,他們叫我是婊子養的……」阿全說著嗚嗚地哭個不停。金花忙把他抱在懷裡,連聲心肝寶貝地輕喚著安慰。哪知阿全一使勁掙脫了,跳得遠遠地叫道:「你別碰我,我不跟你好了,你又髒又臭……」他說著竟逃開了,從此真的不再像以前那樣跟金花親熱、接近。

  金花可以忍受所有人的蔑視和譏諷,唯獨不能忍受從阿全嘴裡說出那些殘酷無情的話,不能忍受他的逃避與冷漠。她看出處境已和昔日在洪狀元家沒有分別,下場將不會比跟曹瑞忠的結局更好,她考慮是否應該把整個事態跟魏斯炅講明,由他出面把他們趕走。她在迅速憔悴,她母親傷心地哭道:「都怪我,不該把她送到那種地方的。今天你把肉割下來給人吃,人家也不放過挖你的舊瘡疤,那時候一家人餓死反倒乾淨。」

  金花決定自救,吞吞吐吐地把意思跟魏斯炅說了:「家人來住住玩玩團聚團聚,原是好事,你也看到我怎麼招待他們的。我的出身底子你不挑,他們挑,我用一百分的熱心他們也是回我冷言冷語,現在弄得連阿全都嫌我了,再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看你出面勸他們離開吧!」

  「有這種事嗎?我一點也不知道。」魏斯炅大出意外的。

  「知道你特別疼你女兒,也知道你跟堂表兄弟都親近,怕你為難、煩心,我咬牙忍著,瞞著你。」

  「這……」魏斯炅果然現出既為難又煩心的表情,眉頭皺得緊緊的,鼻樑骨上端兩眉之間鼓起一個小肉峰。他把雪茄煙叼在嘴角上吧嗒吧嗒地抽了幾口,終於下決心道:「這種態度是不行的。你別難過,我有法子解決。」

  魏斯炅雖說有法子解決,金花仍無法釋去沉重的憂慮,長時期的相處使她認識到,這些親屬們不是簡單人物,魏斯炅能革命,可不見得能對付他們。

  事情的發展比金花想像得更糟,魏斯炅召集家庭會議,沒說上幾句話就起了爭端,父女互怨,兄弟反目,吵得面紅耳赤翻天覆地。

  「我娘給你生兒育女侍奉父母,犯了什麼罪?你就把她休了,弄個下賤女人進門?這還不算,連我也要趕走了。你當我不知道你受誰的挑撥嗎?哼,我可不是我娘。沒那麼容易打發。」魏靜媛頻頻冷笑,氣得面色青白。

  「斯炅,想不到你會這樣對待自家人,唉唉,真想不到!」魏斯炅的堂兄背著雙手在地上兜圈子,頭搖得像撥浪鼓。「當初家裡苦到那個程度還供你出去讀書,你讀了書又要革命,一家人跟著擔驚受怕吃苦,你看看,」他說著撩起袖子亮出牛腿般粗細的胖胳膊,指著上面的一條大疤。「你看看這塊疤。我和你兄弟幾次給抓進滿清的衙門,你以為那個刑好受嗎?家裡出了革命英雄,我們跟著吃些苦也罷了,面子上總是光彩的。誰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弄得我們的臉都沒處放。不過做了個小小的國會議員,就張狂得六親不認,你要是做了總統我們還有日子過嗎?」

  「有那妖孽鬼怪嫌我們礙眼,出主意趕我們走,是辦不到的,我們為你吃過苦,今天吃你喝你是應該的。」堂嫂說。

  表兄表弟見堂兄堂嫂和魏靜媛勇敢發言,也不示弱,表兄道:「我直爽人說直爽話,斯炅,你太讓我們失望了。你要弄清楚,我們進京不是來遊逛的,我們可以說身負重任,是來勸你懸崖勒馬的。」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啊!家之將敗也必有妖孽。」表弟說。

  半天不作聲的魏斯炅霍地站起身,把身子拍得山響,豹子眼瞪著凶光凜凜,厲聲叫道:「出去,都給我出去,我不用你們教訓,出去!」

  「出去?別人先出去我才出去,這是我的家。」

  「別跟我們擺國會議員的架子,沒人吃這一套。」

  「也好,今天就算算總帳。」

  「我再說一遍,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家之將敗也必有妖孽。」

  正在眾人叫叫嚷嚷亂成一片的時候,忽然窗外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接著是斷斷續續的呻吟聲。金花心上倏的一震,連忙快步奔到屋外,只見她久病的老母倒在屋簷下,血液從她咧開的嘴角像條正往外滑動的紅絲帶,涔涔地流。

  「啊!血……血……」金花慌亂地叫。父親死在血泊中的臉和曹瑞忠死在血泊中的臉,在她眼前清晰地擴大,死亡的陰影像一座山,把她壓得看不到一絲光亮。「媽媽,你該在床上躺著的,你為什麼要起來?……血,你在吐血……」

  「我要聽聽他們……唔……金花,媽媽對不起你。這個世界上沒有地方容……你,回蘇州找你桃桃大姐,出……出家去……去吧!」母親吃力地說出最後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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