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怕事?是嗎?唔,也許是的,你知道我現在最喜歡什麼?是天塌下來也不管,就帶著全全玩。」

  阿全剛到北京時,黃瘦的小臉上只見兩隻骨碌碌的大眼睛,穿著長袍的小身體單薄得彷佛太陽毒些就能把他曬化。金花帶他看醫生,給他買營養食品,不到三個月孩子就變成了圓圓臉,腮幫白裡透紅,眼眸子清亮得像一汪水。金花親自給阿全洗澡穿衣,從洋貨店裡給他買西式海軍裝、小皮鞋,把阿全打扮成個洋娃娃。她不叫他阿全,叫他全全、娃娃、寶寶、乖乖、心肝、寶貝,常常把他摟著懷裡,說:「叫奶奶,叫奶奶。」「奶奶!奶奶!」阿全總緊摟著金花脖頸,奶聲奶氣地叫。「我的寶寶,你怎麼這樣乖,這樣靈,奶奶多疼你呀!」她會喟歎地喃喃。

  金花對阿全付出了最深切的愛,就像她曾對自己的孩子付出的那樣,有時她會凝視著阿全無邪的小臉不知不覺地陷入沉思,「要是承元活著,早成人了。德宮離開我的時候不也是四歲嗎?可憐的孩子,怎麼年輕輕的十九歲就死了!」她悠悠然地想。心頭隱隱作痛。

  阿全愛吃北方的黑棗,於是院角落裡的一棵棗樹就被金花看住了,秋季棗子成熟,每天由顧媽幫忙親自採摘一籃,她自己捨不得吃,一小半給魏斯炅飯後解膩,一大半給阿全吃著玩。

  日子像揚滿了風帆的船,平靜地順波輕輕滑過,有深情體貼的魏斯炅,有天真可愛的小阿全,有相依為命的老母,有忠心耿耿的顧媽,金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甚至用幸福與滿足之類的字眼都不足以形容的充實感,「夠了,我夠了,再無所求了。」她常對自己這麼說,也確實這樣想。

  阿全剛滿六歲便入了附近的小學,期終拿回的成績單上赫然寫著「第一名」,這就更使金花感動得不知怎樣寵他才好。如果與人閒聊,不管熟與不熟的,她都會繞著圈子把話題轉到阿全身上,用不經意的口氣說道:「我們的小孫子全全,唉!這個孩子真叫人疼。聽話,心性又靈,年年考頭名,他那個小腦袋也不知怎麼長的,唉,全全這孩子!」

  金花愛阿全,阿全也愛金花,大事小事全找「奶奶」,奶奶是他的依靠,也是她的母親。金花終於找到了一個好場所,投出去她儲存了幾十年的母愛。

  魏斯炅在江西的親屬多是久聞京都繁華,而從未進過京的,現在魏斯炅貴為國會議員長住京城,還娶了新人安了新家,誰不想借機會來玩玩逛逛開開眼界?先是魏斯炅的堂兄一家,接著是表兄表弟,最後是女兒靜媛和女婿帶著兩個孩子,女兒一來就磨著魏斯炅給她男人找事,事情給找了,薪金足夠維持四口之家的生計,但他們並沒有搬走的意思,魏靜媛口口聲聲說:「這個家是我爸爸的,我們吃爸爸住爸爸過得著,我們從家鄉千辛萬苦進京,為的就是來享天倫之樂的。」她生著一個鼓鼓圓圓的小臉,櫻桃口大眼睛,一笑起來嘴角下湧現兩個滾圓的小渦,那樣子甜美極了,可她偏就是不愛笑,說話的時候兩眼望天,傲氣得不可一世。

  於是,原本不太寬敞的兩進四合院,塞得像個蒸籠,滿噔噔的。

  金花自覺是魏府的當家長輩,這個院子的女主人,有責任把大家安頓舒服;另方面又唯恐微賤的出身引起親戚們輕視,所以極力地表現寬厚大度,處處委屈自己寬待別人,她的想法是誠之所至金石為開,想以至誠的心與實際的作為去換取他們的心。

  如今金花和魏斯炅只佔用一個房間,連阿全的小床也搬了進來,以便空出地方來讓大夥兒住得寬綽。吃飯時席開兩桌,大人圍著圓桌面,孩子們在八仙桌上用餐。魏斯炅的薪俸本可供小家庭過充裕的小康生活,現在一堆嘴巴白吃白喝,經濟大為拮据,不得不絞盡心思節省了。金花不再制新裝,不買喜歡的小玩藝兒,不跟魏斯炅帶著阿全去吃小館或聽戲。如果生頭痛腦熱的小毛病,不單捨不得請醫生,甚至連藥都捨不得吃。

  金花怕魏斯炅憂心,更不願製造事端擾亂和諧,一直默默地做默默地忍——她歷經風霜,經驗已太豐富,知道處在她的地位忍字是多麼重要。倒是魏斯炅主動問過她:「家裡添了許多人,多虧你招呼,不累嗎?錢夠用嗎?」「過得去。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招呼他們是應該的。」金花勉強笑著,苦水往肚裡咽。她早就覺察到,那些人從進門的一刻起就不友善,到今天也沒把她放在眼裡。果然,她對魏斯炅說的話傳到魏靜媛的耳朵裡,第一次風波便發生了。

  「怪了,我母親好好地活在金溪,我明明是她的女兒,怎麼又變成別人的女兒了?我再不濟也是個清白的人,哪個厚臉皮的往我身上噴髒水可不行。」那天魏斯炅到議會去了,金花正坐在窗前的書桌上算日用帳,知道魏靜媛在天井裡故意說給她聽,便放下帳本走出來。

  「靜媛,不要這個樣子……」

  「請你不要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不是你叫的。」魏靜媛冷冷地打斷金花沒說出的話,青春煥發的俊臉板得沒有一絲笑容,杏子形的大眼睛毫不隱藏地露出輕蔑。

  「好啦!以後再也不叫姑奶奶的大名就是了。姑奶奶,既是一家人,何必這個樣子?我其實是一番好意。」

  「一家人?好意?」魏靜媛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寒冰般的眼光停在金花臉上。「我們魏家是個質樸的耕讀之家,世代清白,我爸爸從事革命,名譽向來最好,也想不通他到這個歲數是中了什麼邪?做出這種敗壞家風的事。」她說著把臉一仰,傲慢地邊走邊道:「哼!誰是什麼來路當我不清楚!在我面前裝正經人,別讓我笑掉牙。」

  自此以後,每隔三天五日金花總會聽到幾句冷言冷語,有時來自魏靜媛,有時出於堂嫂或表兄之口,鬧得最激烈的一次是顧媽與劉嫂子對打,兩個胖女人抱著撕扯,拉下來劉嫂子一綹頭髮。劉嫂子滾在地上哭喊救命,所有的家人除魏斯炅因去議會不在家之外,全被驚動了,站在廊簷下像看好戲似的白眼望著金花,沒說出的話已表示得十分明顯:「你帶來的傭人行兇傷人,看你如何處置吧!」

  「哎喲,天哪!下賤老婆要傷我的命呀!救救我呀!」劉嫂子抱著頭滾在地上叫。她男人拿著菜刀從廚房奔出來跳腳道:「不成了,反了,髒的爛的都成王了。」他傻大黑粗,像廟裡的門神,說著就往顧媽面前沖,顧媽也不示弱,用她的蘇州腔北京話嚷嚷:「沒見過這種沒良心的,大家欺侮一個人,人家把心掏出給你們吃,你們還嫌沒味道呢!有什麼了不起……」

  「顧媽,你就少說幾句,省省吧!你叫我怎麼辦呢?上吊嗎?」金花一邊阻止顧媽,一邊安慰劉嫂子,這才勉強把事情壓下。滿腹的酸楚,只好回到房裡抹眼淚。顧媽問:「太太,他們明明在欺侮你,你為什麼不跟魏先生說?」

  「我決定跟魏先生那天就立下心願,哪怕天塌地陷,也要跟他白頭到老。說了沒好處,反而鬧得更大。唉!算了吧!我能忍耐,但願老天可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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