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哦?你這樣想?」瓦德西顯然為金花的話感到意外,聲調裡有覺察得出的激動。「我們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本來慈禧太后應該算戰爭禍首的,現在為了給中國人面子,不單不治她罪,反而抬舉她,歡迎她回京料理和談大事,想不到她一點不合作,到如今也沒有回鑾的意思,同時也攔著光緒皇帝。可以說是毫無誠意。載勳、載漪,應該砍頭的,也依你們的要求,一個允許自盡,一個放逐邊疆。像董福祥和載瀾那樣的壞人,也放他們一命。難道我們還不寬厚嗎?我想我們是太仁慈、太大度了,所以中國人以為我們軟弱,有意戲弄我們,這是不可以的。」

  「哎唷,伯爵真生氣了。」金花見瓦德西表情嚴肅,也不敢太放肆,只若無其事地淡然笑笑。「從柏林到今天,我認識伯爵也算日子不少了。只知道伯爵是位尊貴又和氣的人,哪知道也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我不是發脾氣,我實在是為中國人的態度感到絕望。譬如說,我想找李鴻章當面談談,把事情快些解決,可是想不到他故意推脫,說是生病。這不是明擺著沒誠意。」瓦德西被金花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已不那麼板著面孔。

  「唔,伯爵,你可錯怪了李鴻章大人。他是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聽說吐血。想想看,一個七十八歲的衰弱老人,還得擔負這樣重的責任,也不容易啊!派別人來談你們又不同意。」

  「那沒辦法,中國人裡我們就相信一個李鴻章。」

  「原來伯爵連我也不相信?」金花調皮地瞟瞟眼睛。

  「哪裡,你是我們的老朋友,比李鴻章還可信。」

  「伯爵這句話說得我好開心。」金花銀鈴般地朗聲笑了。

  瓦德西沉默了半晌,面色愈發和悅,情緒似已回轉。

  「那幾個小親王來過了。那幾個孩子個個生得標緻,很可愛的。如果他們組織一個兒童團,一塊兒到柏林去見我們皇上可就有趣了,可惜只那個叫載灃的去。」提到幾個小親王,瓦德西忍不住笑了。他想:孩子多麼可愛,可惜自己一個也生不出。

  「外面太陽好著呢!伯爵不想出去遛遛馬?」金花試探著問。她已成了瓦德西騎馬的夥伴,常常陪他出遊。

  「好哇,我倒真想出去遛遛,你是騎馬來的嗎?」

  「我成心來陪伯爵玩的,怎麼會不騎馬來?」

  「好啊,我們去。」不待瓦德西吩咐,勤務兵已把馬鞭和騎馬穿的軍斗篷拿在手上,等著伺候。

  「元帥,一位姓蔭的軍人,和那位常來的周先生、曲翻譯來求見,說是慶親王和李鴻章派來的。」正當瓦德西把斗篷往身上披的當兒,傳令兵進來報告。

  瓦德西繼續披斗篷,傲慢地挺起脖頸。

  「慶親王和李鴻章自己不來,專派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瓦德西遲疑了剎那,揮揮手:「叫他們明天來。現在我正要出去,沒空。」

  「伯爵,他們一定是來傳達有關和議的事。」金花說。

  「我知道。可還是得明天見。他們當我是誰呢,想見就見嗎?何況我的荷西亞也想念我了,跟它出去逛逛是我此刻唯一想做的。」瓦德西穿戴妥騎馬的裝束,接過馬鞭,抬起右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就和金花走出屋子。

  金花騎著她的名叫「煙熏海騮」的大黑馬,瓦德西跨上他從柏林帶來的紅鬃戰馬「荷西亞」,踢踢踏踏地便出了中南海大門,並轡朝西直門方向而去。

  初春的陽光不脫寒意,給人的感覺分外明亮高爽,天地彷佛頓時開闊了許多。

  戰事雖說停了,北京城仍在斷牆頹壁的淒涼景象中,商鋪店家全開門了,街道旁邊擺滿了賣古物、書畫、繡貨的地攤,帶著幾分諂媚與畏縮的笑容的小商人,一點也不鬆口的比手劃腳的跟外國大兵磨著價錢,戲院門口貼著紅紙海報,賣烤白薯的小販兩手交叉在破棉襖的袖子裡,隔上一會就拖長著嗓子大叫一聲:「烤白薯啊!又熱又甜!」

  北京城呈現出一種畸形的繁榮,皇城根下最具威望的人物已不再是太后和皇上,而是八國聯軍的大元帥瓦德西和豔名震動天下的名妓賽金花。每當金花和瓦德西並轡馳騁,人們便會以驚訝的、好奇的、摻著些冷漠的眼光默默眈視著,平常爭著叫賽二爺,笑著湊上來搭話的,也不叫不說不笑,只當她是個從不相識的陌生人。

  今天又是如此。兩匹馬踢踢踏踏地走,路人沉默著冷眼觀望,望得金花有些難以言喻的不自在,連瓦德西也感到了那些眼光中的敵意,「那些人都是壞人嗎?」他忽然揚起馬鞭指了指,口氣傲慢地問。

  「不,他們是好人,善良的老百姓,不會傷害任何人的。」

  「我不信,你仔細瞧他們的表情,那裡面有仇恨。」

  「不僅有仇恨,也有輕蔑。」

  「哦?」瓦德西由鼻孔呼出一股氣,震得小鬍子顫了顫。「仇視,輕蔑!他們是不應該,也沒有資格這樣做的。假如他們以為白種人的軍隊到中國的目的是來攻擊、欺侮中國人的,那就大錯特錯。事實上我們是來保護中國老百姓的,試想,如果我們的軍隊再不來,會是什麼情形?恐怕受傷害的不僅是歐洲的使館和僑民,大多數的北京市民也要遭野蠻的義和團殺光。哼!這些不知感謝的笨人!」

  瓦德西驕狂的語言和態度深深地傷了金花,她幾乎有惡言相向的衝動,但她終於在沉重的沉吟中轉為平和:「伯爵,你的想法任何一個中國人都不會接受。中國人不認為你們的軍隊是來保護他們的,實際上中國人不需要西方人的保護,會自己保護自己。」

  「哦?」瓦德西有點不悅地強做微笑。

  「伯爵,錯就錯在這裡。你們白種人總以為在替天行道,以為你們是世界的主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們的教會把不信耶穌的中國人當成下等人來壓迫,你們的軍隊把中國人當成奴隸來殘殺,你們沒有把中國做為平等的朋友,而是視為矮了幾級的殖民地。伯爵,因為我們是朋友,我不得不告訴你真話。」金花面含笑容卻字字有力,說得瓦德西瞠目結舌,半天作聲不得,過了好一刻才冷笑著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