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九六


  「洋大帥把你當成老朋友?有這種事?」孫三大惑不解。

  「是有這種事。世界上有好多事是你這個大粗坯沒見過的。哎,廢話少說,辦正事要緊。現在錢有了,過兩天我就出去找房子。留在通州的你去接進京來。」金花見孫三要搶話,立刻擋住他:「你別又嚇得屁滾尿流的。我沒叫你今天去接,是說時局平定些再去。瓦德西伯爵托我給採辦糧食,天知道,糧食大事哪是女人辦的?」

  「在這個兵荒馬亂的當口兒到哪兒去辦糧食?」

  「說的是呢!」金花面色凝重,認真思索起來。

  一連幾天,金花乘著瓦德西元帥借用的馬車,後面跟著幾個騎馬的德國軍官,一家一家的去敲糧店的門。有的糧店仍把大門關得鐵緊,但大多數的店家從門縫中見有金花帶路,料想不是來殺人劫貨的,便壯著膽子開了門。

  「戰爭已經停了,大家應該和氣相處。洋兵缺糧食,你們要想法子供給。洋人是說了話算數的,說多少錢一定給,如果不給的話有我擔保。你們總相信賽二爺的吧!」金花把同樣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店鋪掌櫃多半回答:「有賽二爺擔保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賽二爺是菩薩心腸,救了多少北京的老百姓啊!既然不打仗了,我們買賣總是要做的;然而也有的說:洋兵殺了我們的人,我還找糧食喂他,我瘋了嗎?不,我是不會賣一粒米給他們的。」

  金花召集到十四個糧店的掌櫃,叫他們能供應土豆的供應土豆,不能的供應米麵、瓜果蔬菜、肉類、雞蛋之類也行。價錢方面,十四個掌櫃眾口一詞的要提高。「洋人把半個北京城都打完了,買糧食多付錢是應該的。咱們這叫以德報怨,肯供應他們吃的就不錯了。」其中一個最年長的說。事情總算順利解決,見有大錢可賺,誰也不肯落後,沒幾天,二十來輛裝滿糧食的大板車,便浩浩蕩蕩地往德國軍營前進,押車的掌櫃以為一定貨到錢來,誰也沒想到半路殺出幾股洋兵,把車上糧食全部劫空。

  「賽二爺,這買賣沒法子做。」掌櫃們圍著金花訴苦。金花氣得直皺眉頭,連忙乘車去見瓦德西。到達瓦帥辦公處,見兩個中國翻譯也等在那兒。「這不是賽二爺嗎?你怎麼會到這兒來?」兩人之中的一個很驚奇地問。

  「唔——」金花猛然記起,這個翻譯姓曲,父親在朝廷做半大不小的官,他本身會詩文,算是北京的名公子之一。「我是來見瓦大帥的。曲少爺來做什麼?」

  「你見瓦大帥?」姓曲的跟他同伴相對看了一眼,隔了半天才慢吞吞道:「瓦大帥可不是什麼人都見的。李伯爺派我們來交涉事情,等了快一個鐘頭了,還沒見著……」

  「洪夫人,大帥請你進去。」曲翻譯話沒說完,管傳達的小軍官已經笑瞇瞇地來傳命令了。金花隨著那德國軍官進去時,聽到曲翻譯小聲道:「奇怪,瓦大帥見個妓女幹什麼?」他同樣輕笑兩聲,答:「食色性也,瓦大帥也不會例外。」

  瓦德西正坐在書案前看公文,見金花進來禮貌地站起身道:「你好,洪夫人,聽說運糧食出了問題,怎麼回事?」

  「伯爵,別國的兵也缺糧食……」金花把搶劫的經過敘述了一遍。「我看伯爵要派一隊德國兵押車,最好把糧車上插上德國旗。那就准定沒人敢來搶了。」

  「嗯,好主意,就這樣辦。」瓦德西點頭贊成。

  「伯爵,李鴻章大人派來的兩個翻譯,在外面等好久了,他們也許有重要的公務要跟你談。」金花試探著。

  瓦德西一手撚著八字鬍,冷笑著傲然道:「他們的重要公務我知道,無非是提無理要求。慶親王和李鴻章我已見過,並且也到慶親王府上回拜過,和議條件他們知道得非常清楚。一定要先懲治戰爭禍首,那幾個親王,載漪、載勳、載瀾,還有那個殺了不少歐洲人的董福祥,支持義和團跟我們做對的啟秀,統統要處死,否則沒法子和議。可惜剛毅和徐桐已經死了,不然不會饒他們。」激動的情緒使他原本紅潤的面色紅得更深,呼吸也變得重濁,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鼻息中呼出。

  金花沉默著,一時想不出合適的回答,怎麼說呢?瓦德西口中那串要處死的名字,是她長久以來痛恨的,但他們畢竟是中國人,當一個西方人——雖然是老朋友,用惡狠狠的口氣說要把中國人推上斷頭臺的時候,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她,是無論如何叫不出好來的。

  「對於懲治禍首一節,我們是寬大的。其實並不是每個人都同意這樣寬大,譬如克林德公使夫人就不肯妥協,堅持一定要慈禧太后償命,光緒皇帝親自賠罪。她不但多次跟我談,還去見各國公使,請他們伸張正義,甚至托人帶信給柏林的政府要員,要求支持她。所以,假如滿清政府弄不清自己的地位,一味拖賴的話,他們會後悔的。」瓦德西藍眼珠瞪著炯炯生光,語氣中有不可動搖的威嚴和倨傲。

  「克林德公使?是不是克林德男爵?在柏林的時候我認識一位元克林德男爵夫人,她請我到家裡去喝過咖啡呢!」金花有些驚喜地問,克林德夫人的音容笑貌驟然來到眼前。「我記得她是個又和氣又溫柔的人。」

  「溫柔?和氣?嘿嘿,現在這個溫柔和氣的人變得和鐵獅子一般堅硬。」瓦德西隱隱地嘆息。「我們對留在中國並沒有興趣,不過和議不成只好在這裡過冬。難題太多,看樣子和談一時還實現不了。」

  「伯爵,和平是中國老百姓最需要的事,可惜我幫不上忙,假如有什麼需要我做的,請不客氣地吩咐。」

  「唔,」瓦德西又摸起小鬍子,「我看你不妨去跟克林德夫人敘敘舊,勸她別鬧下去啦!」

  「我願意去試試……」金花猶疑了剎那,矜持地道:「伯爵,我能不能求你一點事呢?」

  「什麼事?儘管說。」

  「第一件是戰爭禍首要增加一名,就是徐桐的兒子徐承煜,他比他父親壞多了,專門陷害忠良,害過我們洪老爺,許景澄欽差的死跟他有關,立山大人可以說是直接死在他的手裡。這個人不死我怨氣難平。」

  「徐承煜!他現在哪裡?」

  「已經被抓住了,在日本人手裡。」

  「你知道得這樣詳細?」

  「前幾天我去看望許景澄和立山的家屬,詳細經過全部知道。伯爵,你不能放過徐承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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