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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三十】

  「皇上陛下,余因任務繁忙,今日始得將進入北京後的情形詳加報告:聯軍佔領北京之後,曾特許軍隊公開搶劫三日,而後更繼以私人搶劫。北京居民所受之物質損失甚大。如今各國互相推諉責任,但當時各國全盡其所能搶了他們所要的,乃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余駐紮天津時,因遵照陛下之命令,對於李鴻章之屢次要求晤談,均加以拒絕……」

  瓦德西思索著,便不知不覺地放下筆,習慣地把煙斗叼在嘴上,點燃了慢慢吸著。

  戎馬一生,怎會料到臨老來到中國?對於一個六十八歲高齡的老人來說,萬里迢迢地到這偏遠落後,傳染病流行的中國來征戰討伐,是何等的艱辛冒險之舉!而別離賢慧美麗的瑪莉——是的,儘管她已六十出頭,在他的心裡她是永遠美麗的——獨在戰亂的異國過孤獨日子,固然官高位尊,統帥八國十一萬大軍,仍不是很舒適愉快的事。但是軍人以身許國,皇帝又特別重視他的能力與威望,雖說表面上是八國齊心合力對付共同的敵人中國,其實內裡的玄機正多。中國地大物博,國勢貧弱政治腐敗,是開闢殖民地的理想天堂,英法諸國就明白表示過,索性把中國瓜分成八份,各居一方。在這種情形下,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各國都派了有經驗的重臣來華。皇帝看中他,可見對他的信任,身為人臣,只有忠於職守,方能不負所托。

  瓦德西坐在慈禧太后專用的雕龍描金書桌前,重新整頓思緒,斟酌字句繼續寫報告。正要落筆,管通報的軍官忽然進來道:「元帥,洪夫人已到。」

  「請她進來。」瓦德西放下筆和煙斗,站起身整整身上的軍裝,挺著胸膛邁著大步出了辦公室。他的心裡充滿好奇和疑問,聽那兩個少尉軍官說:洪夫人窮得住在一間破爛的門房裡,這可能是由於戰禍所致,可是,又說跟她在一起的是個高大的青年人,那顯然不是洪公使了。分別多時,她的境遇必有很大的變化,想當年在柏林,中國洪公使的夫人是何等光豔美麗,風華絕代,誰能料到十年後在這樣的情況下重見!他走進會客室,見一個穿著一身藍布衣褲,腦後梳著小髻,脂粉不施,面帶愁色的清秀女子坐在太師椅裡。他立刻認出她是洪夫人,衣著變了,面容憔悴了,但她還是她,讓任何男性不得不多看幾眼的美婦人。

  金花矜持地、不安地、甚至不無敵意地緩緩站直了,不發一語也無笑容。

  「哈,洪夫人,多年不見,在這裡又重逢,多麼不可思議啊!」瓦德西元帥笑容滿面地迎上前,禮貌地握起金花的右手,在手背上輕輕一吻。

  金花恍若回到柏林的非今館,從白色大理石的樓梯上緩緩走下,二十四條飄帶的六幅湘綾裙,一條帶子上懸著一隻小銀鈴,人未到而聲先至,繡花鑲金的宮鞋,邁一步一個豆蔻色的印痕,上百隻眼睛驚歎地睜大了,他們稱頌她美麗,華貴,傾服又恭敬地向她行吻手禮,他們是友善而仁慈的,但是,昨天的朋友已經變成了今天的敵人。

  「確實不可思議,我從沒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逢。伯爵是戰勝國的大將軍,我是戰敗國的小國民。」金花縮回她的手,臉上浮起一抹帶有諷刺意味的淡笑。

  「戰爭不是可愛的東西,不要提它。我們還是老朋友,是不是?這些年,柏林的朋友並沒忘記你,常提到你。呵呵!洪公使和夫人請客的中國菜,嘖嘖!」瓦德西做了個其味無窮的手勢。「洪公使在哪裡?他好嗎?」

  金花和瓦德西對坐在一隻紫檀木雕龍茶几的兩端,她沉沉地注視著那張紅撲撲的臉,雪白的鬚髮,鬆弛的皮膚,灰藍色的眼珠裡有真正的關懷。這個西方老人似乎並無意在她面前擺出戰勝者的姿態,他還是十年前在柏林時那個老朋友,而他問起洪文卿,這份真誠是可感的。金花想著便喟歎道:「洪公使已經去世好幾年了。他死後我就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這些年的遭遇說不得了,說起來眼淚也要哭幹。伯爵,在柏林的三年是我一生最榮耀最快樂的日子,那樣的日子已經永遠過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聽你說得多傷感!我都替你難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你還相信我是你的老朋友,不妨告訴我,讓我為你拿拿主意,出出力。」

  金花見瓦德西仍是那麼和善,特別是那份把她視為朋友,平等相待的誠懇,是多年不曾經歷過的了。這使她無法不感動,像迷失的流浪人重新遇到昔日故舊那樣,她把多年來不幸的遭遇——由洪家被逐,女兒被搶,兒子夭亡,生活費被吞,到重新淪落風塵,以賣笑為生等一一道出。說到傷心處不禁婆娑淚下,最後道:「伯爵,現在坐在你面前的,已經不是那個榮華尊貴的洪夫人,而是一個下賤的風塵女子。伯爵會看輕我吧?」

  瓦德西耐心靜聽,偶爾現出驚異和憐憫的神情,但只是隱約的、不過分的,一點也未影響他那種歐洲貴族男子的高貴莊重的儀態。

  「別難過,你永遠是我們的老朋友洪夫人。」瓦德西輕撫小鬍子,唇邊掛著含蓄的笑。「我看你的境況不很好,有要我幫忙的地方只管說。」

  「我的境況的確不很好,不過比起北京大多數老百姓來要算是好的……!」金花欲言又止地考慮了一下,坦然地正視著瓦德西。「伯爵,我是有點事情要請你幫忙,就是請你約束你們的軍隊,叫他們不要再虐殺中國的老百姓。中國老百姓犯了什麼罪?先讓義和團亂殺亂砍了一頓,現在又被外國軍隊折騰,其實他們平常也沒過著好日子。伯爵,你們的軍隊太凶了,饒了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可好?」

  「有這種事?我以為外面已經平靜,不是已經貼出安民告示嗎?」瓦德西彷佛很出乎意外的。

  「事實上老百姓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了。恐怕伯爵還得鄭重囑咐他們。」

  「好,我一定嚴訓他們。軍人怎麼可以不守紀律。」

  「有伯爵這句話就夠了。」

  「洪夫人,我也有事要求你呢!我們這次總共帶來四百噸麵粉。天天吃麵包,士兵直吵吃厭了。而且麵粉已所剩無多。」

  「伯爵想求我做什麼?難道叫我給買白米?」

  「是的,想求你給買些糧食。不要白米,米飯我們吃不慣,我們要的是洋山芋。價錢多少我們都不在乎,苦惱的是沒處去買。奇怪,已經停戰了,怎麼店鋪還不開門呢?」

  「伯爵,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老百姓被嚇壞了,躲避都來不及,哪裡還敢開門做生意。」

  「所以,這件事非托你去疏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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