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八〇


  「姐姐可別以為我不知進退。生我的氣。」碧柔垂著頭思索了一會,紅著臉道:「老實說吧,我心裡有人。」

  金花正捧了一杯茶在喝,驚得差點把杯子掉在地上。「什麼人?」她有點不信地望著碧柔。

  「一個年輕的念書人,也是很新派的。我總擔心他,所以見那六個維新派被處死,我真嚇死了。」

  「哦?你怎麼會認識這樣的人?」金花真的不安了。

  「半年前,他跟一群朋友來打茶圍,我……我們一見就好了。趁著我當家媽沒發現,我就叫他少來。他現在已經很少來了。」碧柔娓娓地說,臉蛋紅得像塗了胭脂一般。

  「你是說,你們已經不見面了嗎?」

  「面是見的。很少。總在外面。」

  「既然他跟你這樣知心,必是要討你嘍!」

  「他娶過親,太太過門一年就死了。他是反對納妾的。他說要正式娶我。」碧柔的語氣是堅信不移的。

  「哦?有這種事?」金花仍是半信半疑。「他家裡同意嗎?」

  「他父親早故,母親前兩年也故去了,只還有幾房叔叔。他們對他母子一向很欺侮,所以他的事也不必他們同意。」

  「哦?真有這種新派人?」金花砰的一聲把碗放在桌子上。「他既是有這樣大的決心,為什麼只說不做呢?」

  「不是只說不做,是做不了。一是他行蹤不定,還沒法子安置我,二是我的贖身銀子要二萬兩,他也拿不出。」

  「二萬兩?你當家媽那老鴇子的胃口可真高!你既是跟他好,幹嘛不把私房錢拿出來,跟了他去?」

  「姐姐說笑話了。我哪有什麼私房錢呢?我的私房錢全叫我舅舅拿去做了賭本。自從我十五歲那年舅舅把我賣到窯子裡,就沒有一個月不來要錢。幾樣值錢的首飾全在我當家媽手裡。」碧柔說著眼圈又紅了。「想我爹是個教書先生,我娘把我當命根子,他們在地下要知道我這樣,眼睛也要哭瞎。」

  「唉!聽聽,這就是北京城裡數一數二的紅姑娘的身世!」金花氣得幾乎想罵碧柔幾句,轉念一想,一個十八歲的孩子能有多少辦法,自己這個歲數時不也正在洪家受氣嗎?「好吧!下禮拜我在玫瑰番菜館請你們兩個吃飯,把你的心上人帶給我看看。」金花沉重地長長地嘆息一聲。

  「姐姐肯給拿拿主意敢情好。」碧柔又有了笑意。

  金花和碧柔到玫瑰番菜館的時候,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已經等在雅座裡。碧柔紅著臉向他會心地一笑。「這是唐光賢,這就是我姐姐,大名鼎鼎的狀元夫人賽二爺。」

  「別瞎吹了,點菜吧!」金花大模大樣地坐定,點過菜,才仔細打量唐光賢。他確屬文弱書生一型,個頭不大,面孔白皙,令人不得不另眼看待的是那一臉神采。金花開門見山道:「我這種人,本來是沒資格跟唐先生攀交情的,不過碧柔是我的小妹妹,她要寄託終身的人我總得見見,給拿拿主意。唐先生,你是怎麼個計畫?」

  「目前我在北京還有些事要做。待事情了結,打算回南。我想把碧柔帶走,困難的是……」

  「湊不出那筆贖身銀子?對吧?」金花接上話。

  「是的,別說二萬兩,就是二百兩我拿出來也難。」唐光賢說著不在乎地笑笑。「買賣人口根本就是封建行為,依我說管他什麼贖身銀的,跟我走就得了,碧柔不肯,她怕。」

  「碧柔是對的。那樣子走掉,她當家媽哪會甘休,告到公堂事情就鬧大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忍一忍,別急,讓我來想想可有什麼辦法?困難的可不光是她當家媽那一關呢!」

  說話間酒菜已端上,炸豬排、烤洋山芋、羅宋湯和拌生菜。碧柔和唐光賢都是第一次吃西餐,兩人皆不會用刀叉,切得豬排在盤子裡打滑,更增加了他們的新奇感,嘻嘻地直笑。看他們那種純情的樣子,金花不禁憶起華爾德和她共處的時光,雖是那麼短促,卻足以令她懷念一輩子,她明白得很,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人那麼愛她了。對碧柔和唐光賢她從心底羡慕。她決心幫助他們。

  譚嗣同等六人死後,慈禧太后又把給皇上謀策獻略的張蔭桓發配新疆,原已告老還鄉的翁同龢老夫子革去原銜,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另外徐致靖、陳寶箴、李端棻等監禁的監禁、充軍的充軍。在野方面則大肆搜捕革命黨,風聲鶴戾草木皆兵,喧騰了好一陣子,鬧得驚天動地的「戊戌變法」終算平息。

  慈禧太后原本寵信榮祿,經過「戊戌政變」,更認為他是第一忠臣,特命他為軍機大臣兼管北洋各軍。裕祿為直隸總督,許應騤為閩浙總督,袁世凱因為告密有功,升為山東巡撫。對忠於太后的守舊大臣來說,是雨過天晴,大獲全勝了,叛逆反賊差點一網打盡。

  叛逆既平,北京官場裡的王公大人,恢復了他們多彩多姿的享樂生活,口袋底一帶的妓院生意興隆,金花班的門口和以前一樣車水馬龍,堵得連過路也難。立山和盧玉舫是第一批光臨的,金花見了立山就打趣:「立山大人把我們忘了,兩三個月都不照面。」

  「事情鬧得那麼大,老太后心情不好,誰敢出來尋樂。」

  「我看到砍頭,哎呀,嚇死了。其實他們都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何必大開殺戒?過火。」

  「你可別把這些秀才看得太簡單。就說那個叫譚嗣同的湖南人,他家鄉很有一些死黨,最積極的一個叫唐才常一個叫沈藎,姓唐的抓住殺了,姓沈的逃亡到日本。唉!也確是過火,也沒審,太后御筆一批六個人的腦袋就掉地。說起來這金鑾殿上的母子兩個也確實都夠硬。」

  「都夠硬?不是說皇上凡事都得聽太后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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