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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你起來吧!」公公的獨眼仍在盯著金花。「要混事業也應該在自己家門口,有照應。在天津,你要做什麼只管去做,是咱們的天下,凡事有我呢!」他人雖瘦,說話卻聲若洪鐘。

  「爹,娘,對這三媳婦中意吧?」孫三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一臉得意中有撒嬌邀功的味道。

  「嗨……行。這個媳婦不錯……長得眉是眉眼是眼……」伏在棉被底下的乾屍拔出嘴裡的煙槍,哼嘰著說。

  金花便在孫家住了下來。

  從她到的那天,一家人便討論著她掛牌營業的事,有的說應該先搭別人的班子,看看情形再做道理,有的說不如就直接掛牌,吃自己的飯比吃別人的飯更實惠。熱心的程度超過金花本人。金花心裡有數,故意問孫三:

  「你不是說我回家儘管當少奶奶,不用出去混了嗎?」

  「我爹娘看你人才太出眾,悶在家裡太可惜了。」

  「依你說,誰家娶了標緻的兒媳婦,都該叫她賣去?」

  「話也不是那麼說。」孫三曖昧地笑笑。「你本來是幹這行的嘛!再說你過得了我們家的日子嗎?」

  金花冷眼瞟著孫三,心裡在想:跟這些人怎麼能住在一個屋簷下呢!從早到晚被鴉片鬼圍著,讓鴉片煙熏著,來了不到十天已經給偷掉兩樣首飾,繼續住下去還得了嗎?何況孫三說的也對,本來是幹這一行的嘛!「我倒也想出去,不過預備先搭別人的班子,看看情形再做道理。」她的打算是騎馬找馬,混不好的話便到北京找立山。

  「那好辦,全天津的樂戶班子我全熟,憑我一句話,你要搭誰的班子都成。」

  「你全熟,虧得你有臉說。原來你年紀輕輕的什麼正事都不做,盡忙著逛窯子了。」

  「聽聽,說不上三句話又挖苦我。」孫三擺了個戲臺上的姿勢,得意地挑起眉毛。「你是新來乍到,什麼事還不知道呢!你出去多走幾趟就會明白,整個天津衛,凡是吃這行飯的,不把咱們老爺子孝順好,他想做買賣成嗎?現在老爺子是老了,我兩個哥哥又沒出息,什麼也不做,就抽大煙。你當我回來幹嘛來啦?我是重振孫家的聲威,接老爺子的衣缽來啦!」他把「衣缽」兩個字說得清晰又高昂。

  於是,金花又捧起了她的老飯碗,先搭高小妹的班子,做一名普通的姑娘,花名賽金花,當津京一帶的花花公子、高官巨賈,知道賽金花就是滬上名妓、別號狀元夫人的曹夢蘭時,高小妹的班子便每日人潮洶湧。金花見自己的號召力在北方也這樣大,賺錢這樣容易,加上孫三一家人在旁不停地慫恿,乃決定自挑門戶。

  金花命孫三到上海去接月娟、素娟和老僕人阿陳。孫三喜衝衝地去了,用金花的銀子在上海天高皇帝遠地狠狠玩了一個月,才帶著月娟、素娟回天津。阿陳不願再回到妓院為傭,推說年老不便遠行,藉題回絕了。

  新班子叫金花班,坐落在江岔胡同。賽金花的豔幟像渤海的怒潮,席捲了整個北地風流,內務府大臣立山,巡撫大人德曉峰,朝廷重臣,富商巨賈,像鬧春的貓兒一般,往返於京津道上。金花甜如蜜糖的笑容後面藏著嘲弄的冷眼,靜靜地遠觀這群愚蠢的男人煞有介事地打轉轉,爭著把金銀珠寶古玩名畫獻到自己手裡。孫三一家人樂開了,金花是他們的活金庫,吃飯穿衣買煙土全有了著落。孫三果然繼承了他老頭子的衣缽,成了天津的大混混。他每日打扮得齊頭淨臉,穿綢披緞,一手提著鳥籠一手撩著袍角,煙館酒樓妓院,忙忙活活地到處串,手下的一群小混混,尊稱他一聲「三爺」。三爺的威名在天津是無人不知的。孫三很是為此洋洋自得,常常文不對題地叨咕著兩句劉邦的詩:「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照他的解釋是:人要威風就得歸故鄉。他覺得歸故鄉這一著真是做對了。

  【二十五】

  車道直得像天梯,長長遠遠地伸到無盡遠方。道旁的大槐樹已生出嫩綠色的新葉,隨風噴出陣陣初春的幽香。

  凹凸不平的路面顛簸得車身搖籃般動盪,繡錦車簾是掀開著的。金花盤腿坐在厚實的棉褥子上,穩固得比得一尊泥人,只那兩隻眼睛東觀觀西望望地烏溜溜轉。

  離開六七年了,北京一點也沒有變,天空還是那麼明爽剔透,藍汪汪的。城門牌樓也還是那麼多,沒添一個沒少一個,也看不出新舊。穿綢著緞的王公大人乘著華車駟馬呼嘯而過,乞丐們蜷縮在高牆下,向行人伸出他們枯瘦骯髒的手。一切沒變,只是她變了。

  在洪府做姨奶奶的日子不好過,但好歹算是有個自己的窩。洪老爺疼她愛她護著她,女兒德宮是她的心上肉、命根子,她的一舉一動都要合乎官家內眷的身份,坐車簾子要放下來,看街看人看景只能從縫隙朝外望。

  如今可不同了,老爺死了,女兒被搶走了,自己重落風塵,燈紅酒綠生張熟魏送往迎來,過的就是這種日子,用不著裝賢德貞烈,坐車也用不著放簾子,賣笑的女人可以光明正大地睜著眼睛看她想看的,大宅院裡的夫人奶奶偏就不能,她們只能躲在後院的天井裡看天看地,跟妯娌鬥小心眼,跟姨太太爭寵,受男人的冷落和閒氣。而她,賽金花,今天是不必受這些的,她受男人玩弄,她也玩弄男人,用身體和甜言蜜語去騙取他們的財勢,哄得他們像一群入了迷魂陣的呆子,爭著孝敬她取悅她。今天的金花可不是靠人吃飯,逆來順受的小可憐兒了,她養了一群人,這些人要看她的臉色吃飯,要聽她的支使,她叫他們往東他們便不敢往西……想到這兒金花傲然地牽牽嘴角笑了,感到一種說不明的解恨似的快意。

  金花進京,是為了給立山的母親拜夀,同時為立山升官道賀。立山新近升任戶部尚書,又逢老太太七十整壽,有意大肆慶祝,前後數座大廳,全部描金油漆粉刷過,除了府裡的廚師外,東來順、全聚德、沙鍋居幾個老字型大小的名廚也都給找來了。從正日的前六七天就開始唱堂會、擺壽席,王爺貝子、各門各部的滿漢大臣、尚書、侍郎、堂官、新舊屬員,每日輪流宴請,吃喝聽戲,天天鬧到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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