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七四


  「我的生命屬於我自己。我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們的面子跟我何干?」金花對孫三說。孫三不懂何謂「生命屬於自己」,只知道玩得痛快。上海的每個熱鬧場合都有他們的足跡,戲院、賭場、雜耍場、番菜館,處處看得見這一男一女兩個金碧輝煌的人。金花本來的目的是要報復,不料這麼撒開來一玩,竟發現上海的娛樂場所是這等的新奇有趣,她和孫三常常是看了髦兒戲又去看鬥蟋蟀,再去番菜館吃宵夜,盡興地尋歡作樂。幾年來的積蓄半年內揮霍掉一半。孫三對錢財的事從不放在心上,金花卻為此大起恐慌。「再玩下去可不得了,還是賺錢要緊。」她說。可是當她摩拳擦掌,預備拿出渾身解數振門戶賺大錢時,發現昔日的老客人上門的減少了。這還不算,由陸潤庠鼓動的江蘇士紳,居然聯名發佈檄文,指名道姓地說她傷風敗俗寡廉鮮恥,淫賤污穢,有損世道人心,非得迫她停止賤業,離開上海灘不可。

  金花沒料到洪家和陸潤庠會以這種手段對付她,感到丟盡面子名聲掃地,而營業更受到不利的影響,有身份有地位的客人全躲得沒了蹤影。「陸潤庠這幫大人老爺忒奇怪,放著那麼多國家大事他們不管,倒山搖地動地來對付我,把我當成死敵。」金花氣悶地說,一邊思索著對策。她決定親自去找上海道、總督和江蘇的巡撫趙舒翹,他們都是她的熟客人,在她身上花過大錢,對她的姿容儀態表示過激賞,口口聲聲地稱她為狀元夫人,贊她是女中英傑、風塵中的奇花異卉,並曾叫她有任何困難都要不見外地去找他們,「能給狀元夫人辦事是求之不得的。」其中一個說過這句話。另一個動過心思,想討她做妾。有過這樣的交情,她估計是可以去求他們幫忙,制止那些跟她做對的人繼續發檄文的。

  金花打扮得華貴素淨,輕車簡從,去登門拜訪幾位大人。出乎意外,沒有一處肯見她,不是回說大人不在府內,就是直說大人不欲見客。金花失望而歸,檄文一篇連著一篇地出來,他們指她為妖孽,罵她下流淫蕩,帶壞了社會風氣,以至她走在街上背後就有人指點謾駡,稱她是髒水、賤貨、千人壓萬人騎的爛婊子。金花看出事態嚴重,知道上海灘已無立足之地,便考慮換碼頭。幾個月之前立山還托人帶話來,要她到北京去開班子,說是新班開張的一應開支由他想辦法,並且要給她介紹朋友,「北京的老爺們久聞你的大名,望眼欲穿,你來到京都重地,局面一定比上海強。」立山這兩句話此刻很打動她的心。前一陣子,因為業務興旺,她的豔名震動整個上海灘,大人老爺全溫順得像跟在她金蓮後面的哈叭狗,所以她沒認真考慮立山的建議。現在眼看上海沒法住下去,北京自然就是最理想的新碼頭,有立山那樣有財勢的人撐腰,還有什麼可猶疑的?於是她決定去北方。但是孫三這時也表示意見了:「上海這地方我住不慣,早就想回北方的。可是我不贊成去北京,要去天津。」他口氣堅決。

  「北京我有熟人,天津我認識誰呢?」

  「認識我呀!」孫三拍拍胸脯。「我們姓孫的世世代代天津人,我老爺子是當地叫得響的人物。天津是我們的家,你回家是少奶奶。放著少奶奶你不當,到北京混哪門子呢!」

  「哼!少奶奶?」金花重複著這三個字。覺得做一個首飾店的少奶奶,對她並不是很大的榮耀,不過,少奶奶這個頭銜對她仍是具有吸引力的:少奶奶的意思就是少爺的正妻,對她這種身份的人來說,正妻的地位是燒香拜佛,把頭磕出血來也求不到的。瞧洪家那少奶奶多神氣,老是挺著腰杆子繃著面孔,擺足主人的架子。她的心思被孫三說得活動了:「你們家能養活我?不用我掛牌賺錢了?」

  「喲!聽你這瞧不起人的勁兒!我老爺子的首飾店是天津頂大的店面,我家房地產遍地。你要擺王母娘娘的捧場是不成,過平常人家的日子夠你豐衣足食。」

  金花摘了「曹夢蘭」的牌子,給阿祥在蘇州開了間窗格店,娶了個憨厚的鄉下姑娘為妻,把母親交給他們奉養。一切安頓妥,就同孫三乘輪北上。

  到達天津,等在碼頭上的幾個男女,笑嘻嘻地趕上來叫孫三和金花「三弟」,「弟妹」。金花見他們穿著不稱身的過時綢緞袍襖,形銷骨瘦一臉煙容,便有三分瞧不起,但他們的口氣和態度是那麼親切和善,一口一聲「弟妹」,叫得她彷佛立時脫胎換骨變成了正經人家出身的少奶奶。因而她能忍耐他們的庸俗猥瑣,也親親熱熱地叫哥哥嫂嫂。

  金花和兩個嫂子坐一輛騾車。

  「弟妹,你不知道公公婆婆多疼你,老盼著你回家。」「弟妹呀!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瞧三弟多疼你呀!那副捧著護著的勁兒。」「可不是,我就不知道三弟是這麼有情有義的人,他對前頭那個弟妹……」

  「前頭有個弟妹?」金花吃驚地打斷了兩個嫂子的談話。

  「瞧瞧,大嫂你說話好不清楚。弟妹,你別擔心,以前那個去年頭上故去了。你現在是堂堂正正的三少奶奶。」二嫂瞪了大嫂一眼,討好地對金花擠著眼笑。

  金花這才知道受了孫三的騙,想發作,又覺得丟面子,只好裝得若無其事。「什麼病故去的?他們夫妻不合嗎?」

  「喲!別提了,三弟對他媳婦可厲害,性子上來舉起唱戲的馬鞭子就往身上抽,打得三弟妹癱在屋裡不敢出來,有次她要吞金……」

  「大嫂的嘴像輛破車,該不該的都要叨叨。弟妹,一句話,你命好,三弟對你有情有義。以前那個殘病坯子……」

  妯娌三個說說講講的,車子已在一個破大門前停住。

  兩個嫂子擁著金花下了車。金花朝四周掃掃:庭院房子舊了些,可還算寬敞,看樣子孫家確曾有過興旺的日子。但這時她最想做的事是揪住孫三的辮子,問他為什麼要欺騙她說不曾娶過親?正在金花用目光搜索孫三時,一抬頭,看到正房的大炕上坐著一個面貌奇特的老人。那老人鬚髮皆白,一隻眼睛上蒙著黑眼罩,另只眼睛大若銅鈴,睜得圓溜溜的半天不眨一下。他面頰下凹,右邊臉上三寸長的一條刀疤。身上穿著蘿蔔絲老羊皮袍,翻出的皮毛已經髒舊得變成黃褐色。他腿上蓋了一床大棉被,見金花進來,便用那只圓溜溜的獨眼盯著她。

  「快給公公婆婆磕頭吧!」大嫂說著二嫂已遞過一張跪墊。

  金花跪在地上,百感交集:想當年進洪家的門,是給老爺和夫人磕頭,如今竟是以兒媳婦的身份拜見公婆大人,雖說孫家不配跟洪家相提並論,好歹她的名分是大大的不同了。因此這個頭她是情願磕的。但是婆婆在哪裡呢?既是拜見公婆,為何只見公公不見婆婆?

  「咿噢……嗨……」金花正在狐疑,忽然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從炕的另一端發出來。這時她注意到,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棉被中,探出一張枯瘦蒼灰的老女人臉,她的兩個眼眶凹成了兩個黑鬱鬱的洞,嘴巴癟得像下陷的坑。她的兩隻爪子般又細又硬的手,正顫顫巍巍地從被裡伸出,要去拿起面前的鴉片煙槍。「咿噢……嗨……這個不錯……那個死癆病鬼……嗨……不好。總偷我煙抽……咿噢……」她哼哼嘰嘰的,終於拿到了煙槍,對著煙槍笑得露出一排殘缺不全的黃牙,像一具死去多時的乾屍。

  金花強忍住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叫。她震駭極了,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奇:像孫三父母這樣奇怪的老人,像這樣奇怪的家庭,完全超出了她的想像之外。只進門這一刻工夫,她便看得清清楚楚,幾杆煙槍抽垮了這個家,看樣子從老到少個個都是鴉片鬼,怪不得連空氣裡都飄著濃香濃香的鴉片氣味……

  「快給公公婆婆磕頭吧!」二嫂的尖嗓子震醒了正在發愣的金花。「媳婦叩見公公婆婆。」金花一邊念叨著叩了三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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