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七一


  金花說罷又嬌啼婉轉地唱了一段。眾人酒醉飯飽,又聽了好幾支曲子,各個滿意,鬧到午夜才盡歡而散。立山興頭兒還沒完,把客人全打發了,便到金花房裡跟她說體己話:「金花,你今天可給我幫了大忙,瞧他們那樣子,都是領情的。你是真能幹,今天席辦得夠講究不說,狀元夫人還親自露了一手,可不平凡。明天我叫人送三千兩銀子過來。」

  「太多了,三百兩也用不完。立山大人可大方!」金花睨著立山吃吃地笑,把個立山笑得又心思活動了。

  「金花,說真的,你別當我說笑話:我是真捨不得你,回京我不定會怎樣想你。」立山斜靠在榻上,金花坐在身邊給他剝桔子,剝完了撕開一瓣送進他嘴裡。

  「新總管內務府大臣可不定有多少人要爭著巴結呢!還會想起我們嗎?」金花刁鑽地撇撇嘴,嬌嗔無比。立山道:

  「你這丫頭嘴是真不饒人。」立山把金花的柳腰朝近摟了摟,道:「金花啊!我老話重提,你就跟了我吧!我給你的金銀珠寶,外加我這個大壯漢,只會比洪文卿多,不會比洪文卿少。你打發班子裡的人,我拿錢不就得了。」

  金花低垂著頸子一味沉思,半天不言語,立山道:「你考慮什麼?不信嗎?還是又想起了洪狀元?剛才大夥兒提起他,我看你臉色都不對了。老洪在你心裡這樣重要?」

  「立山大人,」金花握著立山的手,目光水汪汪地凝在他臉上。「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對我的一片情我知道,就像當初洪老爺對我情深意重我知道一樣。照說,吃我們這口可憐飯的,誰不盼望找個多情多義的好主兒,好歸宿!你立山大人看上我是我的造化,本來是連考慮也不必的。可是——」她頓了頓,隱隱歎口氣:「可是,糟就糟在我把事情看穿了。我們這行,到哪個正經人家去都被人看不起。老爺在,過得好像是高枝上的鳳凰;老爺不在了,就像沒家的野狗,讓人亂棍子打出來。出身不行,怎麼好強也是白費力。所以,我早想開了,反正這碗飯已經吃了,何妨索性吃到底?尊貴榮華跟我無緣,遊戲享樂我盡可隨心所欲。我為什麼再把自己捆住呢?我為什麼再自找煩惱呢?立山大人,你總懂得我的意思了吧?我不想做人家啦!」

  立山被金花的一席話說得半晌無語,沉默了一會道:「對,你說得也有道理,我不勉強你。金花,我就愛你這個豪爽的性子。行,你不跟我就不跟吧!咱們就交個真心朋友。金花,雖然我在北京,有事要找我的話你就找,不必客氣。我這就走了,明天一早上船呢!」

  孫三見眾人散去,獨那立山在金花房裡卿卿我我,早是一肚子醋火上升,在門外探頭探腦鬼鬼祟祟踅來踅去地好一陣子,待立山一離去,便一屁股坐進金花屋裡。

  「這個老蒙古像醬缸裡的大肥蛆,頂膩煩人。來了就不走,嘖!他又跟你嘀咕點子嘛事?」

  金花一樣樣摘下身上頭上的首飾,大聲吆喝下人給打洗臉水,困倦得連連打了兩個哈欠,對孫三的話彷佛沒聽到。孫三見她不理睬,便繼續道:「聽那李鴻章的名字挺嚇人,見著人才知道不過是個填棺材的材料,就是那個什麼盛大人……」

  「快閉住你的嘴。」金花霍地轉過身,沒好氣的。「我告訴過你好幾次了,不許批評我的客人。你看他們不好,你給人家提鞋也不夠料。立山大人你尤其不許批評,我在上海的局面一半是靠他給捧場。你瞧瞧,手筆多大,明兒就要送來白銀三千大兩,衣食父母呢!吃醋拈酸也得先照鏡子,照照自己配不配?難道我沒有客人你才高興嗎?沒有送錢的你能打扮得這麼珠光寶氣的嗎?能坐著雙馬大車到馬路上兜風嗎?我只守著你你能養活我不成?」

  「瞧你這神氣,我不過閒話一句,你就把我挖苦成這個德性。我問你,要不是我的一片心在你身上,我會吃醋拈酸嗎?我還問你,要是沒有我撐門當家,你這個買賣做得成嗎?人別沒良心,想過河拆橋可不行。」孫三板著大臉站起。

  「我沒想過河拆橋啊!我知道你的心啊!好三爺,另找麻煩了,我累了。」金花不想跟孫三爭吵,語調轉為和平。孫三見金花氣已消,便上前膩著她道:「今兒晚上我陪陪你吧!」

  「不要不要。」金花不耐煩地推開孫三。「你沒看到嗎?我又說又唱又張羅地忙了一整天,累得筋骨都快散了,現在就想安安靜靜地睡一覺,不要陪,你就別妄想了。」

  「妄想?哼,你不要我我就去找月娟。」孫三威脅地挺起腰。

  「你敢!」金花兩隻鳳眼睜得好大,直盯著孫三半天不動。

  「這算什麼?你要跟誰就跟誰,我要碰碰家裡現成的都不成,太不公平了吧?」孫三避過金花的眼光,嘟囔著。

  「公平?嘻嘻,」金花輕蔑地笑了。「我陪人睡覺是為了賺錢,我這行道賣的就是這個。你跟人睡覺也能賺錢嗎?」她摸摸孫三的下巴,又拍拍他的臉頰,哄著他道:「別找氣生吧!讓我好好休息,你放心,我不會冷落你的。那些老傢伙就是個官大錢多,全是沒用的,哪能跟你比?我是真心真意疼你呢?只有你能逗我開心。別吵了,也去睡吧!」她說著踮起腳,在孫三的嘴唇上響響地親了一下。孫三被金花又辣又甜地擺弄了一陣,終於滿臉不情願地走了。

  金花連忙反鎖上門。但她並沒上床,卻意興闌珊地歪在楊妃榻上發呆。她有些怪罪那些人,不該提起洪文卿,冠她一個「狀元夫人」的綽號已是很過分了,為什麼還要在這種場合提他的名字?她覺得大人老爺們的心好狠。

  立山回京了,他貴為內務府大臣,可一點也不忘記在上海的金花,逢便人到上海,不是托帶些北方的風味食物,便是帶些綢緞首飾,有次帶來一對質地精純、綠得透水的翡翠花瓶,金花愛不釋手,睹物思人,倒真懷念起立山來。

  立山每帶一次東西,孫三就借題跟金花吵鬧一次,有次居然動武,甩了金花一巴掌,金花把一隻茶杯擲在他腦門上,鼓起饅頭大的一個大青包。

  「這可好了,居然動手打我了。你管我,你配嗎?」金花狠狠地啐了一口。「你給我滾!」她指著大門。

  「滾?哼哼!」孫三摸著腦門上的包,齜牙咧嘴。「迎鬼容易送鬼難。叫我進這個門就別想把我請出去!不信你試試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情願賠上一條命,認了。」他說著摸摸靴子統裡的小尖刀,不懷好意地瞟瞟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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