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六九


  乞丐當然也在增加,年老半癱瘓的,年幼剛會跑的,斷腿的,瞎眼的,瑟縮在街角上,向過路者伸出他們骯髒的手,用最卑微的態度、最奉承的語言求取施捨。

  頸間結黑領花、頭戴高帽的西方人在馬路旁邊走過,金絲眼鏡夾在高鼻樑上,罩著氈蓋的尖頭皮鞋呱嗒呱嗒地踏著石塊地,每走幾步把手杖揚一揚,那架勢好威風。土頭土腦的中國人嚇壞了,瞟起又長又細的眼睛掠了掠,忙把肩膀一縮,脖子一低,倉倉皇皇地溜得不見蹤影,也有那膽子大的,不但不躲,還要笑嘻嘻地跟那洋人打個照面。於是洋人樂了,覺得中國人並不像他想像得那麼不可親近,「哈囉!」他也笑嘻嘻的。然而他身後跟著的那個中國人卻動怒了,「走開!」他仰著黃黃的臉皮,像對待一條狗般喝退那跟他長著同樣外表的人。

  租界裡便是這樣的世界,人們在追尋,在享樂,在麻痹,無知小民在為一日三餐而奔走,大人先生在為請客歡宴,擺排場換花樣而傷神。如今上海最華貴清雅的請客場所,已是非狀元夫人曹夢蘭的香閨莫屬。

  曹夢蘭是金花為掛牌新取的花名。她說做便做,一打定主意重入風塵,便湊了些錢在二馬路的彥豐裡,租了間五樓五底的房子,裡裡外外扎扎實實地佈置一番,邀了兩個同輩姊妹,月娟和素娟,自己躲身在幕後,便明明暗暗地操起舊業來。

  儘管金花安排月娟與素娟打前陣,本人琵琶半遮面,曾為公使夫人的狀元娘子重操賣笑生涯的大新聞,還是震動了整個上海灘。上海和附近縣市的大人先生們奔相走告,情緒沸騰,想一親香澤的人不知有多少。有的舟車勞頓,大老遠趕來,卻不得一見;金花仗著自己沒掛牌,只在熟客到訪才出來聊幾句,不識者一律回避。這自然使許多名士貴人感到失望,於是他們便托請有力的人士向金花勸說,求她體恤大家的情意,掛牌接客,給他們一睹芳顏的機會。

  勸說最切的人是掌管江蘇織造業的第一號頭目,有名的大富翁立山。立山對洪文卿佔有金花這樣的美妾,早就垂涎多時了,金花重入花花世界,他是第一個登堂入室的。豪富的人出手自是不凡,頭一次見面不過喝了一杯茶,嗑了七八粒瓜子,就給一千兩銀子。這等手筆連見過大世面的金花都吃了一驚,孫三吐吐舌頭道:「這老蒙古的造孽錢多得沒處放了,瞧他多大方。」

  「他勸我掛牌呢!說想認識我的大人物太多了,總是謝絕,早晚會得罪人。還說,我正式出來,對大家都方便,要請請客擺擺酒也名正言順。」金花的口氣猶疑。

  「說得也對,可是……」孫三也拿不定主意:金花正式報捐掛牌銀子便會滾滾而至,可是,她也就正式成了大夥兒共有的,這使他不情願,而且,如果在嫖客裡遇到個年輕頂用的小白臉,難保她不會變心。

  「我拿不定主意。狠不下心丟洪老爺的死面子。再說,還有德宮呢!她慢慢懂事了,要是知道她母親……」金花不忍說下去,想起德宮她便心如刀割,一切興致盡消。孫三跟她恰恰相反,聽她的顧慮原來是在洪家,便冷笑著道:「假如你不肯掛牌是為了洪家,我勸你大可不必,想想看,如果洪老頭子真為你打算,會空口無憑地把五萬大銀元交給洪鑾了事?他自己兄弟是哪路貨他該知道,說不定他們兩個演雙簧哄你的……」

  「你放屁!洪老爺不是那種人,也輪不到你多嘴。」金花臉色一變,喝斷了孫三。孫三撇撇嘴,繼續道:「你別光跟我厲害呀!有辦法跟洪家厲害去。跟你說真話,你不愛聽,這叫忠言逆耳,你怕丟你女兒的臉,可是你的女兒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娘,阿陳學給我聽:人家問德宮你姨娘呢?德宮說我姨娘死了。人家再問你想你姨娘嗎?德宮答得更好了:『不想。我跟我媽媽、嫂嫂在一起,不想姨娘……』」

  「夠了夠了!」金花雙手堵住耳朵,瘋狂地大叫。「你敢再嚼舌,我就趕走你。」

  「好,不嚼就不嚼。這叫忠言逆耳。」孫三帶笑地說。

  寫著「曹夢蘭」三個大黑字的紅燈籠終於掛起來了。從此上海灘的花國裡多了一朵奇葩,達官貴人富商巨賈,來投刺求見一睹芳顏的,日以繼夜綿綿不絕,連亭子間和過道上都擠滿了等著求見的人,上海名妓四大金剛,林黛玉,金小寶,陸蘭春等的客人紛紛轉移目標。於是四大金剛連忙合計,決定以拉攏之計來改善局面。她們與金花拜了幹姊妹,金花顧念姊妹間的義氣,凡有四大金剛的客人到來,她便道:「你是我阿姐的客人,還是到那邊去吧!」

  不久,立山新發表為總管內務府大臣,立刻要束裝回京上任,江蘇一住十幾年,結識許多朋友,碰巧這幾天李鴻章、盛宣懷等幾位當權人物都在上海,他念及做上京官,將來與他們往還必多,此時正是籠絡的好機會,所以這天便在曹夢蘭的香閨中大宴賓客。

  彥豐裡不寬的街道上,靠右手邊停了一排華貴的馬車,已經擠得找不出空間了,但還有馬車陸續駛來。孫三穿著新緞長袍,時興的坎肩,一條烏亮的大辮子束著指甲大小的珍珠辮梢,頭戴嶄新的青大絨小帽,正煞有介事地跟一輛剛停在門口的雙馬大車的車夫道:

  「我說趕車的師傅,這兒實在是停不下了,勞駕停到隔壁寶豐裡去吧!停到二馬路上也成,就是別停在這兒……」

  「這是哪處來的烏龜王八,擋在這裡管閒事?停不下,停不下也得停,你知道車裡坐的是誰嗎?說了怕不把你尿也嚇出來。」孫三一句話沒完,那神氣活現的車夫已經開罵。

  孫三被罵得一臉是屁,依著性子本要頂他幾句,但轉念一想,金花總在囑咐:客人的另外的一個稱呼就叫「對」,對也是對,不對也是對,沒有論理頂撞的份,吃這行飯,頂重要的是個人緣。何況,聽那車夫的口氣,裡面坐的必是十分顯赫的人物,會是誰呢?立山大人已到,盛宣懷大人也到了,鼎鼎大名的李鴻章大人還沒到呢!哎,可不會是相國大人到了吧?

  孫三這麼一想,已是汗流浹背,連忙三腳並做兩步跑了進去,氣急敗壞地道:「夫人呢?快去報告,相國大人到了。」

  「夫人和盛大人、立山大人他們在廳裡說話呢!我去叫吧!」阿陳說罷匆匆去了。一眨眼的工夫,金花、立山,盛宣懷和一堆有頭有臉的人物全一擁而出。而面孔和身量都瘦瘦長長、望之年近七十、穿著便服的李鴻章,只背後跟了個小廝,也閑雲野鶴般輕輕飄進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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