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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駐外使節歸國,各部新任侍郎就職,皇上照例要召見,聽取報告或賜訓。洪文卿兼具兩種身份,光緒皇帝又特別關心與西方各國的邦交,所以他進京第五天就被叫起兒。

  賜見的場所是養心殿。洪文卿跨過一尺來高的門檻。斂目正容,對著金鑾寶座上那個穿著黃緞袍的影子,恭恭謹謹地匍伏在地。皇帝年輕爽利的聲音湧進他的耳中:

  「洪大人僕僕風塵,出使遠洋,辛苦了。你這三年在德、俄、奧幾國,觀感如何?覺得他們對大清朝可懷有敵意?我聽說你在德國與朝野上下都有交往,相處融洽。這對中德兩國邦交是有促進功用的。情況到底怎樣,朕要清楚地知道,你仔細說說。」

  「微臣在歐洲三年,托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工作很是順利,與各國政府建立了良好關係。特別是德國,表現得最是友好,無論官方和私人,都有密切來往……」洪文卿想起自己終日在書房裡撰寫元史,與外界少有往還,幸虧金花善於與西方人交友,活躍在柏林的社交圈裡,否則誰會注意到中國使節的存在?金花立的功勞,由他來接受皇帝的稱讚,使他不免有些慚愧。

  「你年紀大了,站著回話吧!咱們大清朝多年來閉關自守,在外面沒有一個朋友,吃了不少虧。現在看出來,洋人有許多事物確實值得一學,與他們的友誼也十分重要。你要說得詳盡些,朕願意聽。」光緒皇帝見洪文卿說著忽然頓住,以為他跪著回話吃力,便用體貼的口吻說。

  「謝皇上聖恩。」洪文卿叩了個頭才站起,見皇帝雖然仍是清瘦,但眉清目朗,面色秀潤,眉宇間有股君臨天下的英氣。與三年前相比,宛若換了個人,已不是那個青澀怯弱的少年天子,而是一個真正過問社稷大事、憂國憂民的成年皇帝了。有些守舊的大臣在背後議論、擔憂,唯恐太后歸政後年輕的皇上撐不起大任,他的想法卻正相反。本來就崇愛皇帝,現在目睹龍顏,更覺得一切憂慮都是多餘的,有這樣一位愛國愛民的皇帝,豈不正是蒼生之福,社稷之幸!他聽說皇帝對珍妃極端愛寵。十九歲的皇帝和十四歲的妃子,不正是兩小無猜郎情妾意的年齡!瞧皇上這副青春煥發的神采,便知他此刻的生活是多麼美滿和諧了。

  洪文卿想著,便將在歐洲幾年的情形,挑最重要最光彩、能引起皇上注意的,述說了一些。如覲見英國女皇維多利亞,德國俾斯麥首相宴請、會談,德皇威廉第二夫婦接見等等。光緒皇帝很專心地聽著,偶爾插嘴問一兩句。

  「德皇威廉第二有新見解,年紀輕,才華高,做事果斷有魄力,即位不久,就把三朝重臣俾斯麥換下去了。」

  「哦?」光緒皇帝彷佛在聽說鼓書,神往得似乎忘了皇帝之尊,眼光裡流露著一般少年人的單純和好奇。「你剛才說,威廉第二召見了你好幾次?」

  「是的,很多次。各種大典,慶祝會之類,中國公使照例應邀參加。另外,威廉第二皇帝和皇后,還單獨請過臣和……」洪文卿差點說出「小妾」兩個字,話到嘴邊連忙改了口:「請臣到皇宮喝下午茶。洋人是講究喝下午茶的。」

  「單獨邀請,那表示對中國是很重視,很客氣了。」

  「是的。威廉第二皇帝和皇后,特別向太后和皇上問安,祝中國國運昌隆。」

  「依你看,他們對中國的態度到底如何?」

  「西方人看中國地大物博,落後積弱,都有覬覦之心。依臣看,德國人很想和英國一爭長短,到中國來做買賣,或得些別的好處。」

  「唔,」光緒皇帝的面色又嚴肅起來。「不錯,列強都有覬覦之意,我們非要奮發圖強不可。你可注意兵器了?」

  「臣不敢忘記聖上的叮囑,對兵器很是注意,在德國,參觀了軍火製造廠、造船廠和火車頭製造工廠。臣不是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而是……而是由衷之言。臣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洪文卿恭謹地垂下頭。

  「忠君體國的大臣要勇於進言,你有話儘管說吧!」

  「謝聖上恩典。臣參觀了外國的兵器工廠,應邀看了一次閱兵、一次軍事演習後,可說震動得肝膽欲裂。」洪文卿上前一步,聲音也不自覺地激動起來。「西洋製造兵器的技術,已到出神入化的程度。船堅炮利,洋槍子彈,加上兵士們強壯的體格,要是有一天真來侵犯中國,我們一點招架的力量也沒有。一句話,西方太強,中國太弱。」

  「唔,」光緒皇帝仔細聽著每一個字,待洪文卿說完,隱隱地嘆息一聲:「中國確實太弱,非圖強不可!」他想想又道:「朕看到總理衙門的奏摺了,知道你在俄國買到秘本的中俄交界圖,中俄為了邊境界限的問題,交涉了許多年,始終不得要領。這個秘本地圖對事情會有些影響嗎?」

  「回皇上:臣在俄國買的秘本地圖,是俄國政府庫存檔案中的,應該靠得住。將來若再談判邊界問題,我們這方面也就有了根據,不必受俄國的蒙蔽。」

  「很好,你到底是有學問的人,做事深謀遠慮,有見解。你的奏報朕很滿意。你回來後,覲見過太后嗎?」

  「回皇上:臣到京的第二天,就到頤和園給太后老佛爺叩安,呈上在歐洲採辦的一些新奇小玩藝兒。」

  「唔,」光緒皇帝嘴邊飄起一抹笑意,淡淡地道:「你獻給朕的電動小火車,朕已經看過了,挺有意思的。西洋人的手真巧,小玩藝兒都做得那麼好,真的自然更精采。」

  通常的情形,皇帝賜見不過說個三言兩語,簡明扼要地稟報完就叫跪安。洪文卿這次進殿,竟然足足一個時辰,君臣二人聊得老朋友一般。這不僅使洪文卿本人躊躇志滿,有難以掩飾的興奮,皇宮內外,從太監到大臣,也在紛紛傳議,說洪文卿得到聖上的賞識,不久將會越發顯赫。

  洪文卿到兵部走馬上任,辦了交接,由陸潤庠協助,在前門外的小草廠租了一所寬敞的大宅院,找了聽差、老媽子、車夫、花匠等十來個傭人,買了騾車和軟轎,置了傢俱。陸夫人親自指揮打掃佈置,連紅漆大門上的銅環子都擦得黃金般閃亮。

  洪文卿喜好風雅,給新宅取了個名字叫「蘇園」,以示不忘故鄉蘇州之意。當洪夫人率領金花、聽差、丫頭、老媽子阿祝、阿陳和兩個廚子到達時,恰好諸事準備停當。

  金花在船上捱了二十多天,又沒有洪文卿在身邊,感到活動的空間局促,旅途漫長難耐。這時跨進蘇園,頓覺眼前一亮,心胸舒展,礙著洪夫人在,不便跟洪文卿說體己話,但兩人眼光交換,情意已在默默不言中了。

  蘇園前後四個套院,前院待客,後院住家,第二進院子中央有個小小的湖,左手一座假山,右手一座小亭連接著回廊,回廊曲折幽深,盡頭是直通後院的月洞門,門內又是一番天地:寬敞的四合院房子,紅柱灰瓦,朝天井一排透亮的玻璃窗。天井中間鋪著灰色的大方磚,四周沿牆種著梅樹、桃樹和高過院牆的大棗樹。

  「你們看這裡還住得嗎?」在一旁引導的洪文卿用帶有討好的口氣問。他欣喜于與金花團聚,別離不過一個月,對他已是太長。

  「不錯,還算寬敞,住得的。」洪夫人說。

  「我愛那小湖,裡面有魚嗎?」金花暗中朝洪文卿瞟了一眼。

  「這我倒不知道。要是沒有,春天時候買些金魚放進去就行了嘛!」洪文卿微笑著,也暗中瞟了金花一眼。

  「院子裡亭臺樓閣的,氣派蠻好。礙眼的就是那座假山,要是它不擋在那裡,風光可就更好啦!」洪夫人說罷抿嘴一笑,洪文卿和金花立刻莊重起來,不敢再眉目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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