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三八


  一幅鑲著描金雕花框子,桌面大小的油畫不久就送到使館,卡片上寫的是「洪公使與夫人共賞」。金花仔細看看,畫的是鮑爾咖啡館前面的街景:道上走著行人,道邊停了一輛新型馬車,一個身段婀娜、穿著拖地長裙、手拿長柄花陽傘的女子正要上去。那女子戴了一頂翻邊插翎毛的小帽,帽後露出一個又黑又亮又飽滿的大髻,風姿綽約。

  金花遮掩不住興奮,仔細看:畫中女子不正是自己嗎?李蔔曼的記性可太好了!去鮑爾咖啡館是多久的事啦!他竟能畫得那麼真切。金花悄悄問蘇菲亞:「這女子真的是我嗎?」蘇菲亞道:「當然啦!我供給他不少材料呢!」金花聽了越發珍視這幅畫,囑咐蘇菲亞:「不管對誰,那怕對老爺,也要說不是我。不然,哼……」她把這幅畫掛在自己小客廳,心中竊竊歡喜。

  五月來臨,暮春風華最盛,洪文卿帶著金花,按預定日程到荷蘭使署視察,幾天之內辦完了公事,便乘客輪渡過海峽,到英倫上岸。中國駐英使節薛福成帶著大小官員在碼頭上迎候,接到使館內下榻。金花與薛夫人談得很融洽,因怕被看輕,沒敢出去遊覽,只應維多利亞女王之邀到白金漢宮做了一次客,見識了大英帝國的宮廷氣派。

  維多利亞女王對金花能用英語交談,有出乎意外的喜悅,對洪文卿道:「洪公使,你的夫人不僅美麗可愛,又聰明好學。上次見面她跟我說德語,這回竟說英語了。洪公使,你真是個幸福的人。」

  維多利亞女王對金花表示特別喜愛,跟金花談家常,帶金花看她的藝術收藏品,還找了照像師來攝影留念。維多利亞女王頭戴珠冠,身穿緞裙,金花梳著五股大髻,斜插兩排珠花,穿著狀元夫人的禮服,二人並坐在一張金色靠背的絲絨長椅上,均是儀態非凡。

  倫敦之行給了金花最大的快樂,大得把在聖彼德堡帶回的不快整個掩蓋。她興致勃勃,盼想著下一站到巴黎一定要好好逛一逛,久聞盛名的凱旋門和巴黎鐵塔總得看看,聽幾位使節夫人說,法國的香水味道最純最香。應該帶幾瓶回去。據說巴黎有個綽號叫「花都」,不定怎麼繁華漂亮呢!金花一路計畫著,卻不料到巴黎的第一天就病倒,頭暈、疲倦、連續嘔吐。洪文卿道:「路上吃得太雜,你是吃壞了肚子。」金花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道:「老爺,我的經期已經過了三個月,也許……」

  「啊?」洪文卿恍然大悟地叫了一聲,是啊,怎麼沒想到金花可能是有孕了呢?她已經十八歲,該是做母親的年齡了,不知她生的孩子是什麼模樣!他想著就道:「金花,你要是給我生個一兒半女的,我多高興。我們家人丁太單薄。我五十出頭的人了,就一個病病歪歪的兒子。」

  「不管生什麼,還是先回柏林要緊,我難過得很。」金花苦著臉說。

  回到柏林,使館的柳醫生給金花摸脈,斷定確是懷孕了。洪文卿對金花道:「你現在少出去吧!動了胎氣可不好。」

  「你就是請我多出去,我出去得了嗎?你看我吐得多難過。」金花病懨懨地伏在枕頭上,從此連樓也少下了。

  洪文卿元史寫得順利,終日不出書房,專心得幾乎連公事也無暇料理,陪伴金花的責任自然仍由蘇菲亞擔負。有蘇菲亞坐在床邊陪著閒談、讀報,金花雖躺在床上,也不覺寂寞。有天兩人談著,金花話說到一半就收住,她把眼光停在蘇菲亞的臉上,定定的半天不移開。

  「你在看我?我有什麼不同嗎?」蘇菲亞被看得有點窘,摸著她紅撲撲的臉蛋,藍眼珠瞪得老大,含笑著問。

  「你比以前漂亮了。瞧你的樣子多快樂,好像每一分鐘都在笑。你近來信特別多,又總見你托黃翻譯給寄信。你怎麼啦?不是有愛情了吧?」

  「你好厲害!像個大偵探。」蘇菲亞想了想,解下頸上掛著的金雞心,打開遞到金花面前。金花接過仔細看看,雞心裡的小照是個年輕軍官,眉開目朗的,相貌稱得上英武。「啊呀!你真是有愛情啦!說說看,他是誰?」金花十分感興趣,幾乎有點羡慕地問。

  「他叫彼得。今年二十七歲,官階是上尉。」蘇菲亞邊說著把雞心掛回頸子上。「去年秋天我回家度假認識的。啊!金花,他太好了,我簡直形容不出他是多麼可愛,我的心整個被他佔據了。他也同樣愛我,每隔一天就給我寫一封火一般熱情的信。金花,我掉在愛情的漩渦裡了。為我祝福吧!」蘇菲亞的圓臉上現出異樣的光彩,聲音裡聽得出激動,與平日的她彷佛是另一個人。金花注視著蘇菲亞,好像要從她的臉上發現更多的東西,看了半天才訕訕地道:「愛情就是這個樣子嗎?蘇菲亞,我就祝福你吧!不過說句老實話,到現在我還不懂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告訴你,那是最美妙的事,只有戀愛過的人才知道。」

  「所以我永遠不會知道了。你們會很快結婚嗎?」

  「先訂婚,結婚大概是明年秋天。」

  「明年秋天我們老爺的任期滿三年,我就要離開德國了。」

  「這是為什麼我把婚禮定在明年秋天的原因。我不想讓你感到寂寞,要陪你到回國。」

  「蘇菲亞,謝謝你,認識你這樣的好朋友,我跑這一趟就很值得了。」金花仍在想,愛情到底是個什麼事呢?她想起沈磊,那個總用帶著點傻氣的癡迷眼光望著她的鄰居男孩。他們之間有愛情嗎?她說不清。沈磊對她的忠誠和看重似乎從未變過,當別人都因她流落風塵而賤視她時,他卻傷心得離家遠行,自那時起便再沒他的消息。她想著不覺有些憂鬱。「蘇菲亞,讓我為你們的愛情祝福吧!」她悶悶地說。

  金花的嘔吐期終於過去,緞襖下的肚皮像灌滿氣體的氣球般,鼓溜溜地膨脹起來。漸漸地,她感到肚子裡有東西在動,在拳打腳踢。「這個娃娃一定是頑皮的,在肚子裡都不肯老老實實。」她會懷著喜悅的心情想。像所有的母親一樣,孩子尚未出世,她已在用整個的生命去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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