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先祭拜祖先。洪文卿夫婦走在前,兩個丫環攙著金花在後,在香案前跪拜一番,然後洪文卿與夫人分坐在案旁的兩把太師椅裡,金花再次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接下去是拜見少爺少奶奶。洪文卿的獨子洪洛,瘦得弱不禁風,比金花大了近十歲,少奶奶是陸潤庠狀元家的小姐,窄長的臉盤兒,細長的身段,不言不笑的。金花正要下跪,洪夫人就微笑著道:「他們年輕人,你不必行大禮,請個安吧!」

  「謝謝太太。」金花先給洪夫人請過安,又彎下身向洪洛和他妻子請安,嘴裡一邊念叨:「見過少爺少奶奶。」洪洛笑笑沒說話,少奶奶淡淡地道:「姨娘好說。」

  最後一個要見的是揚州姨奶奶。揚州姨奶奶是洪夫人托人到揚州,從一個小戶人家討來的,也是瘦瘦的身量,一臉病容,聽洪老爺說她已是望四的歲數了,卻沒曾生養半個子女。她面貌其實很娟秀,到這個年紀還眉是眉眼是眼的。可惜的是她的表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這個家裡,只有她的身份與金花相等,所以金花挺親熱地叫了她一聲「姐姐」,「哪裡敢當。」揚州姨奶奶輕聲輕氣地說。

  該行的禮行過,該拜見的見過,下個節目是送新姨娘入洞房。洪文卿的一幫朋友見他在前面領路,與金花一同往裡走,便有的嘩笑有的起哄道:

  「新郎不能逃啊!我們等著跟你喝幾杯,擺擂臺唱和唱和呢!你怎麼急成這個樣子,現在就要入洞房了?」

  洪文卿今天人逢喜事精神爽,見名滿蘇州豔比春花的金花已完全屬於自己,心頭的興奮與得意是想按捺也按捺不住的,一時竟忘了夫人和兒子兒媳在一旁冷眼旁觀,態度比平時狂放了許多,回過身朝那堆人深深一拜,笑著道:

  「各位別著急,我跑不了。待我把小妾領進去,回頭就跟你們擺擂臺。」

  眾人聽了又是一陣七嘴八舌的打趣。洪文卿不再理睬他們,逕自在丫頭的簇擁中與金花轉入後廳,走上樓梯。

  新房在正樓角上,一排三個套間,中間的堂屋裡擺著八仙桌、太師椅、彎彎腿的花盆架、精緻的雕花立櫃、小幾,幾上面擺著不同種類的盆景,牆上掛著唐伯虎和文征明的字畫。朱紅色油漆地板映著猩紅色蘇緞椅墊,顯得光閃閃的滿室祥瑞之氣。

  臥房在樓的前方,臨著天井是一排雕刻精美的紅木長窗,新糊的窗紙上的漿糊味還沒完全散盡,聞著有股隱隱的黴潮味。合歡床橫置在門的右手邊,也是漆得油亮的紅木浮離,雪白的紗帳像蟬翼,床上的錦被繡枕全是一式的粉紅色軟緞。屋子的另一端,迎門放著的大梳粧檯上擺著一隻福建漆的首飾盒,幾隻裝胭脂花粉的玉罐和瑪瑙瓶之類的。其中最引金花注意的,是擺在靠牆的圓桌上的一個扇面形的蘇繡,上面繡著一隻肥胖的大花貓,和一隻正在奔逃的灰色小老鼠。

  「你喜歡這個?」洪文卿見金花前前後後地看那蘇繡扇面,便忍不住笑著問。

  「嗯,我喜歡這只大胖貓。好玩。」金花笑瞇著眼。

  「你呀,還是個小孩子。」洪文卿說著把金花引到窗前,推開一扇窗戶。「你看,這裡望下去才漂亮。」

  金花朝下望望,見天井的左手有個半亭,右手有個六角形的全亭,紅柱綠瓦,旁邊擁著參參差差脫盡了葉子的樹木。靠南邊半月形魚池裡汪著一片綠水,池後有座小小的假山,山上堆著奇石,種著異草。「真的好漂亮。好舒服的居處!」她說著翹起小鼻子,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你看看那裡。」洪文卿指著六角亭前面的兩棵小樹。「是我給你種的。種了一年了。」

  「給我?一年?剛認識我就種了?」金花瞪大了她的媚眼。

  「你是金花——金桂。金花的繡樓下怎能沒有桂子飄香?」

  「哎唷,原來老爺那麼早就打壞主意啦?」

  「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因為我在守喪,也不會等到……」

  「大狀元說話像做詩:桂子飄香。」金花學著洪文卿的調門。

  「你這個小搗蛋,總尋我的開心。」洪文卿笑嘻嘻的。

  「尋開心,我敢嗎?老爺——」金花把聲音拖得老長。

  洪文卿見丫環都退到外面,便一把握住金花的手,貼己地說:「為佈置新房我可用了不少心思,連盆景都是找專人新做的。」

  「怪不得這麼好看。真難為老爺想得周到。」

  「說說看,你怎麼謝我呢?」洪文卿齜牙笑著,把臉靠在金花的鬢邊上,雙手摟住她的肩膀。

  金花一下子推開他的手,含嗔帶笑地道:「你怎麼動手動腳的,叫人闖見成什麼話,快到外面招呼客人去吧!」

  「我這就出去。唉!促成我們這件事,全靠我那幾個好朋友,不然在這個時候,我又這個年紀;真放不開這個膽的。」

  金花知道他所說的「這個時候」,指的是母喪還差幾個月才滿三年,而兩個人歲數的相差之大;始終是他躊躇不決的原因。俗說娶妻奉父母之命,納妾靠朋友起哄。她和洪文卿的姻緣如果沒有費念慈、謝介福一夥起哄,也是成不了的,所以她對洪文卿的那幫朋友心存感激。

  「你去招待客人吧!別再讓人抓著笑柄。」

  「笑柄總在他們手裡的。其實我自己也想笑。」洪文卿說著真又笑了。「我出去招待客人了,你在這裡做新娘子吧。可是,金花,我先跟你說好:你看夫人為我們的事多開通,多盡心!我不好不表示意思的。所以,假若今晚我到夫人房裡去,你可別介意……」

  「嘖,看你這個大狀元在胡嚼些什麼?我哪會那麼不懂事,你到夫人房裡去是對的。」金花打斷洪文卿的話說。

  「你這樣懂事我就放心了,不然你在床上哭一夜……」

  「喲,老爺好厚的面皮。」金花用手指頭在腮上刮了兩下羞他。洪文卿早已暈迷得到半醉狀態,又打情罵俏了幾句,才一腳高一腳低,雲裡霧裡地出去了。

  洪文卿剛出去,金花的一家三口就靜悄悄地走進屋。她祖母和母親穿著新緞襖,頭梳得纖絲不亂,但兩對眼皮都是紅腫的,像剛哭過。她弟弟阿祥也穿了新袍褂,戴著小瓜皮帽,麻杆兒似的長脖頸從有點肥的衣領裡鑽出來,顯得他比平時益形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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