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給死人照像?」顧媽猶豫了一會,勉強地說:「好吧!跟我來。你們要採訪沈老先生也不難,他在裡頭。」

  「天哪!就是那個討厭的老傢伙,他會接受我們的採訪?」小魏縮縮鼻子,做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做一樣是一樣,先照了像再說。」

  老鄭和小魏跟著顧媽回到里間,看到那個姓沈的老人仍坐在矮凳上,上身彎著,臉孔埋在手掌裡。腳步聲驚動了他,他抬起頭來對老鄭和小魏怒目注視著,不耐地問:「怎麼又是你們兩個?你們要做什麼?」

  「沈老先生,這是兩位元記者,專來採訪我們太太去世的新聞的。他們想給太太的遺容照張像。」

  「要給死人照像?人死了你們還不肯讓她安靜?」沈老先生怒衝衝地站起,氣呼呼地走近來,用顫抖的手指著他們。小魏和老鄭一點也不與老人計較,連忙機警地對望了一眼,小魏做出十分同情的表情道:「老先生,我們知道你傷心,聽說你跟賽女士是從小的玩伴,我們還想採訪你呢!」

  「不必採訪我,我沒什麼可說的,我只提醒你們一件事:寫文章的時候不要亂編排。我看過一些無聊文人寫的有關金桂的事,簡……簡直是欺侮人。我認識的金桂不是那個樣子。」沈老先生捺不住激動,比著手勢。

  「你叫賽金花女士為金桂?」小魏好奇地問,又掏出記事本。

  「不錯,我叫她金桂。那時候,我天天站在井邊上等她。她,梳著兩個小抓鬏,臉蛋新鮮得比一朵花還美。她開門出來,看到我等在井邊總叫一聲『沈磊』,我們就一塊玩去了。」老人回憶著,像沉在可愛的夢境裡,先前的剛強怒氣化做如水的溫柔,聲音是平和的,眼梢嘴角蘊藏著笑意。「她呀,真是個頂頂俊俏、頂頂調皮的小丫頭。」

  「哦?」老鄭撓撓頭。「你多少年沒見她了?」

  「整整五十年。這些年,斷斷續續地聽人傳說她的事,我好難過,我認識的金桂不是那個樣子的。我一直在找她,總是陰錯陽差,碰不著,十五年前我找到櫻桃斜街的魏家,他們說她剛走,去向不明。昨天在一個報館打聽到這兒的住址,今天一大早就趕來,沒料到是這麼不巧,僅僅幾個鐘頭之差,沒得見她一面……」他搖頭深深嗟歎。

  「記者先生,你要照像就快,不然等會人多可就不便照啦!」顧媽說著已把紗帳掀開。

  「不行!不可以打擾死人。」沈老先生上前擋住。

  「老先生,很快,並不打擾死人。」

  「老先生,你五十年沒見過你想念了一世的金桂,不想趁這機會見見她嗎?」

  「我……」老人果然承受不住這句話,多皺的面孔上現出明顯的愁苦,沉吟了大半晌才迸出一句話:「好?你們照吧!」

  顧媽輕手輕腳的,徐徐揭開蒙在屍體上的花棉被,露出一張白紙樣慘白的老婦的臉。尖尖的下頦,細巧的鼻樑和嘴唇,眼窩深深下陷,稀疏的頭髮很整齊地梳成小髻,頭下面罩了緞套的繡枕已呈灰褐色,一望而知是極骯髒破爛的陳年舊物。死人的神情倒還安詳,彷佛人世間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老鄭正舉起像機要拍照,忽然聽到沈老先生道:「不……不……這不是金桂……金桂那會是……是這個樣子?不……」他孩子般嚶嚶地哭著,不住地叫:「金桂,金桂,我來看你了。」

  老鄭像已照完,不想再停留,輕輕碰了小魏一下,兩人就溜了出來。

  蔣幹方在院子裡搬煤球,見他們出來便去打開大門,老鄭跟他擺手,小魏跟他說「再會」,他卻不聞不見的兀自呆笑。

  走出居仁裡十六號,兩人都像從一個巨重的壓迫下掙脫出來似的,長長地松了一口大氣。

  胡同裡靜悄悄的,凝聚一股正午的死寂,太陽稍稍明亮了一些,但還是躲在雲層下,還是個不爽不快的朦朧天。

  老鄭推起他的自行車,默默地走在小魏身邊。「喂!你說那個男的會是她的面首嗎?」他忽然說。

  「面首?哎,顧媽不是說得很清楚,是她小時候的朋友。」

  「我不是指姓沈的老頭兒,是指顧媽的弟弟。」

  「更不叫話了。你看到的,蔣幹方是個白癡。而且賽金花那麼大年紀了,哪至於那麼不堪?」小魏有些不悅。

  「我是聽人說的,都說她養了個面首在家嘛!」

  「別信那些人胡謅。唉!人是很殘忍的動物。」

  「怎麼了?你為賽金花不平?」

  「有點不平,更多的是感慨。那次我來採訪,她最後說了一句話,她說:『眼望天國,身居地獄,這樣的苦苦掙扎便是人的一生。』我想這正是她一生的寫照。」

  「她的一生確實不平凡,可是我就不懂,像她那麼風光過的人,你算算,嫁過狀元,做過公使夫人,庚子之役時跟八國聯軍大元帥瓦德西同出同進,後來又是紅透半邊天的名女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王孫公子成群成堆,她賺過多少錢哪?怎麼會淪落到這步田地?我真猜不透。」

  「滄海桑田,世事多變,你我猜不透的事多的是!我看咱們也別費神猜了,快回去發稿吧!」

  小魏以微笑跟老鄭打了個招呼,把袍角子一撩便上了等在胡同口的人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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