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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劉慰祖聽說家棟騎摩托車出事,早嚇了一跳,現在又聽莊靜罵他:「連自己的兒子都要殺死。」更多了一層迷惘。

  「我殺死自己的兒子?」他不解的望著莊靜淚痕斑斑的臉。

  「家棟是你的孩子。那時候我發現懷孕了,試著跟你提出結婚,被你一口否絕,說至少要等你大學畢了業、留學的事定了才能提結婚的事。我當然很失望,後來又想,如果我愛一個人,我為什麼不成全他,要他有個好前途呢?正好那時候允良追求我到了發狂的程度,他完全明白我的情形,可是一點都不計較,情願跟我結婚。這多年他沒做過一件對不起我的事,我卻心裡總想著你,連在大海裡漂著的時候都沒忘記。我真對不起允良……」她哭得語不成聲。「我遇到你,是……是上天的安排,要懲罰……我……」

  劉慰祖從靈魂裡震撼出來,整個人驚呆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是如此的,他確實連做夢也沒想到。

  「莊靜,你安靜一下。」他伸出兩手想扶莊靜的肩膀。

  「拿開你的髒手。你,劉慰祖,殘忍、冷酷、自私。你的心裡永遠只有你自己,永遠想著仇恨和報復,連對你的祖母和父母都不例外,現在又親手害死你的孩子。當然,害死誰對你都無所謂的,你自己都承認沒人性的。」

  「莊靜,聽我說——」劉慰祖所有的銳氣在一瞬間全消失了,他瘦削的臉上掛著愁苦、悲傷和自責。

  「不要跟我說什麼,我不想聽,我永遠不要再見你。」莊靜神經質的叫,叫完一溜煙的走了。

  「莊靜,你等等——唉!劉慰祖,劉慰祖,你可是都做了些什麼呀!」劉慰祖用一隻拳頭不住的敲擊著自己的腦袋。

  【第十五章】

  劉慰祖坐著計程車到醫院急救處,只見裡裡外外一片冷清,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他走進去,跟門房打聽,才知道家棟已經轉移到外科部去了。

  「那孩子沒有生命危險吧?」

  「我怎麼知道他有沒有生命危險?我又不是大夫。」那守門房的人忙著整理桌上的卡片,頭也懶得抬。

  如果是在平常,劉慰祖一定會頂撞他幾句,今天他一句話也沒說,便掉頭默默走出來。他感到世界在一瞬間整個變了。快得他來不及接受。而他個人,在這驚魂動魄的大變動中,也從頭到腳的被重塑了,他覺得彷佛有軟化劑一類的東西注入了他的血液,把他那些慣於抵抗和蓄意與人作對的銳氣,一下子化為烏有。整個的人,從裡到外,好像整個脫胎換骨了,竟感到被一種感人的溫柔擁著。

  家棟會是他的兒子?他居然有兒子!在這個蒼蒼茫茫,荒涼冷酷的世界上,居然有個人從他而來,該是多麼的不可思議?而他,劉慰祖,竟然故意的去愚弄、摧毀這個唯一的屬於他的人,現在這個人已經在他的陰謀中倒下來了,是死是活還不知道!他,劉慰祖,真的冷酷到誰也不愛,作了孽心上也無負擔,真是像他自己認為的,已經沒有「人性」了嗎?人性真能從人的軀體上分割出去嗎?……

  外科部離急救處步行有相當長的一段路,劉慰祖在少人的街上踽踽獨行。在一字排開美麗的街燈下,他的影子被拉得細長一條,孤零零的映在石板地上。

  多年來,自從他決心拋棄舊的自己及所擁有的一切的一刻,眼淚對他就成了陌生的東西。他本身絕不流淚,更厭惡別人流淚,什麼樣的淚珠都不能感動他。然而此刻他的眼淚竟如納卡江春天的水一般源源不絕,抹去一批又是一批。為什麼哭?眼淚由何而來?他一點也答不出,只覺得有太多的淚水要傾瀉,費多大的力也無法把它們擋住。他先只是流淚,漸漸的轉為嗚咽。最後當他走過一幢大樓的高牆下時,終於不能控制的放聲嚎啕。他的哭聲高揚而尖銳,傷痛與委屈之中夾纏著原始意味的悲涼。在無邊的黑夜裡,在少人行走的街道上,聽來竟有些像電影上荒山雪地裡的狼嚎。

  劉慰祖正哭得痛快,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個人,那人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

  「喂!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哭?出了什麼事?」

  劉慰祖抬起頭,發現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慈祥的老者。那老人注意的打量著他,眼光從頭掃到腳。

  「噢,原來是個東方人。你看來很年輕啊!是這裡的學生嗎?還是旅行到這裡的?你遭遇了什麼困難呢?說說看,也許我能幫助你。」老人和藹的說。

  「我……」劉慰祖抹去了鼻樑旁的眼淚,人又慢慢的恢到平靜。「謝謝你,好心的老先生。你幫不了我的忙,沒人幫得了我的忙,連我自己都不能。」

  「是嗎?你的情況這麼嚴重嗎?聽你的話,是個很羅曼蒂克的人呢!羅曼蒂克的人免不了傷心事多,我年輕的時候也很詩意的,還打算殉情過呢!嘻嘻,人生就是這麼樣子的,有時候好,有時候壞。那情形有點像打球,球怎麼來你得怎麼接,不能放棄,還要輸得起。呵,年輕人,你不會像我年輕時候一樣,也正在想殉情吧?」老人又像玩笑又像認真的。

  「你放心,我不會的。我沒那個勇氣,也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為他那麼做。」劉慰祖已恢復平靜,言詞和表情也還原到平日的冷漠和高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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