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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喔,是這樣的。」劉慰祖的心裡閃過一陣希望,想:原來我並不是私生子。而且從這一點來看,我父親到底是個君子,是個有良心有責任感的人,是值得我尊敬的。「我奶奶接到這封回信,怎麼答覆的呢?」

  「你奶奶看了信差點氣昏過去。」丁媽把兩隻短肥的巴掌比比畫畫的。「那天我正在給她篦頭髮,她看完了信半天沒吭氣,過了好久才說:『這叫人還有什麼指望?不管你怎麼要強,他就偏要打你的臉。』當時你奶奶氣的直發抖,可是一滴眼淚也沒掉。又過了兩天,她忽然把我跟老丁叫到跟前,說:『咱們得到上海開開眼去,趕快買飛機票收拾箱子。』」

  「那次你奶奶是有計劃的突擊檢查,一點風聲也沒露,下了飛機就叫輛小汽車到大旅館住下。」老丁說著不禁面現得意的笑了。「那時候算了不起的大旅館了,依我看,比我們的『和順』還不如呢!我們在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也沒通知你爸爸,叫了三輛黃包車,一人坐一輛,就按著你爸爸信封上的地址找了去。他們住在一幢弄堂房子的樓上,一前一後兩間。那一帶好像也沒什麼體面人家,亂七八糟的——」

  丁媽聽到這裡,忍不住咯咯的笑。

  「我們去得早,正是倒馬桶的時候,臭氣熏得人直想往後退。你奶奶下了洋車,用手帕捂著鼻子對我說:『這畜生墮落得不成樣子了,住在這種地方,下賤!』她氣是氣,心疼也真心疼,叫開門上了樓,你猜我看到什麼?」

  「你看到什麼?」劉慰祖不解的看著丁媽。

  「我看到你呀!」丁媽又開始比比畫畫。「我走在你奶奶前面開路,老丁等在樓梯口。我一上樓,就看到個胖嘟嘟的小小子當門站著,手裡抱個大皮球。我跟你奶奶說:『夫人,一定就是這孩子,你瞧他的臉不跟少爺一樣?』你奶奶看著你,一句話沒說,就進屋去了。」

  「直接就進屋去了?進去怎麼樣?」

  「瞧你,進去不進屋做什麼?你爸跟你娘都在,你娘坐在大鏡子面前,你爸手上拿把梳子,正在給你娘梳頭呢!你奶奶腰杆子挺得溜直,大模大樣的往那兒一站,可真把他們嚇了一跳。」

  「喔、我奶奶說什麼?」

  「你奶奶站了半天不做聲,瞪著眼看看你爸爸,又看看你媽媽。你娘知道這是你奶奶興師問罪來了,趕忙站起來把椅子搬到你奶奶的身後,請她坐,想討好討好她嘛!接著就要到樓下去燒茶。這時候你奶奶可就說話了,你奶奶說:『你給我站住,我不用你伺候。』說完她就板著臉坐下了。開始盤問你爸爸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叫他來念書他要做這麼見不得人的事?你奶奶說:『你真丟你爹的臉,我都替你害臊。』」丁媽繪聲繪影,描述得詳盡極了,不時的模仿著他祖母的語調。

  「我爸爸的爹,那不是我爺爺嗎?」劉慰祖插嘴說。「是你爺爺,那時候的北方人都把父親叫爹。」老丁在一旁解釋。

  「我爸爸和一個女人同居就算丟了我爺爺的臉?我爺爺自己還討了四個老婆呢?這個理怎麼講法?」劉慰祖又是不服氣的冷笑。

  「你別打岔,聽我說啊!」丁媽說上了癮,急著要發表肚子裡的秘聞。「你奶奶問你爸爸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要瞞著家裡?你爸爸老實說:知道你奶奶不會准許他們結婚,不敢說。你奶奶一聽笑得直出聲,說:『我兒子討媳婦我只有樂,哪會不准呢!不過我總得挑挑,要看看那媳婦合不合我們劉家的格。』接著你奶奶就開門見山的明知故問,問你娘是做什麼出身的?你爸垂著腦袋不肯說,沒想到你娘自己就說了,承認以前做過舞女。」

  「哦?我奶奶什麼反應?」劉慰祖急切的想知道下文。

  「你奶奶聽了假笑著說:『你的出身可真叫露臉,你一個當舞女的人,勾搭我們這種人家的孩子,是什麼用心?你要多少錢才放手你就說吧!結婚我是絕不會答應,你們現在就要分手,繼先得跟我回家去。』」

  丁媽說得嘴幹,古嘟古嘟灌了半杯果子水下去,又道:「你娘當時哭得淚人兒似的,跪在地上求你奶奶。你爸爸悶嘴葫蘆一個,一句話也沒有。你奶奶以為他願意跟著回家呢,哪知道他進去拿個小瓶子出來就往嘴裡倒,說是不如死了算了。這下子可把你奶奶嚇壞了。」丁媽誇張的眨巴著眼皮。「我奶奶怎麼辦?」

  「你奶奶跟他們談判嘛!正式訂條件,她對你娘說:『要是你真沒有舞女的習氣,真一心一意想跟繼先的話,你一定願意他多念點書,做個成材的人。我們劉家就這麼一個後代,你不能就把他這麼毀了。』你娘說:『我沒要毀他,他一直在念書的。』你奶奶說:『那就好,看樣子你是不像一般舞女,很知好歹的。這樣吧!繼先要依他原來答應我的,把大學念畢業,再到外國走一趟,從外國回來再正式結婚。你們這麼久都拖過去了,連孩子都三歲了,也不在乎再等兩年。這兩年的生活費我照舊給。』你爸跟你娘只好答應了,他們哪裡知道你奶奶是緩兵之計呢?」丁媽連連嘆息。

  「緩兵之計?」劉慰祖不解的問。

  「可不是嗎?那年你爸畢業了,你奶奶立刻叫他去留學,說是你娘和你由她照顧。她給你娘又做衣服又買首飾,你爸跟你娘都樂,認為你奶奶真承認他們了。哪裡知道你爸坐上輪船沒幾天,你奶奶就說要把你接到北平去住幾天玩玩,把你給帶走了。把你帶走,你爸爸又在外國,你奶奶可就沒有的可顧慮了。她打發老丁拿著幾條大黃魚——」

  「就是十兩一條的金子,那時候都把金條叫黃魚。」老丁解釋完挺不高興的對丁媽道:「只拿了兩條,你胡說什麼『幾條』?你別叨叨起來就收不住那張破嘴。」

  「是,兩條就兩條。」丁媽會意的改了口。「老丁拿著黃魚跟你娘辦交涉,說孩子你奶奶留下了,這兩條二十兩是給她的損失費。說你爸爸不會跟她結婚的,叫她死了心,去另求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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