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春江 | 上頁 下頁
四一


  「你也不認識現在的我,對於你我心情矛盾。我恨你——」

  「你是個心理變態的人。我們的想法差得太遠。我走了。」

  「你看我心理變態,我看人人心理變態。你別走啊!我給你道歉。唉!莊靜,你連一個心理變態的老朋友都不原諒嗎?」劉慰祖攔住莊靜,莊靜哭笑不得,只好跟他一同上車。

  莊靜沿著江邊的馬路往上開,停在一家鄉村風味小館的門前,問:「你吃鹿肉嗎?這家飯館專賣野味。」

  「吃,吃,我不是文明人,什麼肉都吃,人肉也行的。」

  莊靜皺皺眉,不再理劉慰祖,待跑堂的來問要什麼?劉慰祖就毫不客氣的要了烤鹿肉、混合沙拉和紅葡萄酒。要完了對那跑堂的道:「這位太太要什麼我不知道?你問她。」

  「你好像對這裡熟得很?」跑堂的離去後,莊靜說。

  「熟得很,做學生的時候常來。那時候我就有車,星期放假常帶王宏俊他們幾個出來兜風吃館子。」他喝了一口剛端來的紅酒。「這家鹿肉我沒少吃,花老子的造孽錢嘛!」

  莊靜正端著一杯礦泉水在喝,聽了不禁微笑著道:

  「你是過過好日子的人,好吃的、好喝的,都經驗過。」

  「不錯,都經驗過,可是那又算得了什麼?跟受的苦比起來,就變得可笑了。」

  「你永遠忘不了受過的苦,專忘享過的福。」

  「我是忘不了受過的苦,不單忘不了,還要彌補。」

  「怎麼彌補?」

  「人生只有一次,被損害的是追不回來了。怎麼彌補呢?無非是出出氣而已。報復就是我的彌補方法,說起來很阿Q的。」劉慰祖有點頹喪的說。

  「唉唉,又是報復。依我看,你好好的生活,儘量過得快樂,才是彌補之道。」莊靜又試著勸他。

  「這是高調,儘量過得快樂?怎麼能儘量過得快樂呢?除非自欺,對於一般人自欺並不難,對我就不可能。我太清醒了,我已經看得清清楚楚,像我這樣一個人,是沒多少理由可以快樂的。」劉慰祖已把半瓶酒灌下肚,一會晦澀的紅暈在他微黃的面皮下泛出來。

  「慰祖,我說句一針見血的話你可別生氣,你是從小養尊處優一帆風順,被慣壞了。你是溫室裡的花,太沒抵抗力,對別人只是一點點打擊的事,對你就是天塌了。慰祖,你並沒有理由像你想的那麼絕望——」

  「高調、高調,這又是高調。我看還是快吃烤鹿肉得了。」劉慰祖粗暴的打斷了莊靜的話,指指正在端菜上來的跑堂。「莊靜,咱們現在完全談不到一塊了。我告訴你,我不是溫室裡的花朵,我在外面飄蕩這多年,見過些山山水水,吃過各種苦頭,受過各式各樣的折磨,我經歷的比任何人都多。喂!跑堂,再來一瓶酒。」他開始津津有味的吃著烤鹿肉。

  莊靜用眼光在他臉上掃了一轉,也不再說什麼,拿起刀叉默默的吃著。面前坐著的人竟是她少女時代的戀人,當日儒雅純潔的大男孩,今天放浪形骸的憤世嫉俗者。他曾經那樣愛過她,現在卻聲言要報復她,這一切變得太多了,她差不多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可是對面那個滿面風霜,自稱劉浪的人正在大口的喝著酒,大塊的吃著肉,大言不慚的苛責著與他有關的人,是再真實不過的存在。世事的變化是讓她震驚極了,使她陷在真與幻之間的朦朧裡。她沉默的聽著劉慰祖發表各類新奇的言論,不再搭話。待他說完了好長一段話,她才淡然的道:

  「快吃吧!還要去餐館呢!」

  譚允良買下的一樓一底,開餐館的小樓,原是一家小酒館,在海德堡的僻街上。幾天前酒館才正式結束,把房子移交給他們。如今除了一堆圓形的小桌子,歪歪斜斜的擺在地中間之外,整個大廳空空的。因為太空就給人一種陳舊破敗的感覺。兩人在屋裡巡視了一圈,莊靜問:

  「你看這間房子可以裝潢成很好的中國形式嗎?」

  「不成問題,老闆娘,我有把握把它裝潢得很好,保管不叫你這兩萬馬克白花。我這人是貨真價實的,不過,你得給我兩個工人,一個木匠和一個粉刷工。」

  「那不成問題。」莊靜朝劉慰祖打量了一會,突然問:「慰祖,你替我們做這個工作,會不會委屈了你?」想起王巨集俊那天在電話中說的話,和劉慰祖將要在譚允良的手上接那兩萬馬克的鈔票,她覺得很替劉慰祖難為情,竟有些不忍心。反倒是劉慰祖自己不在乎,他聳聳肩,笑著道:

  「有什麼好委屈的?請你別替我不好意思,我沒那觀念。你以為我替你們做事拿你們的錢就丟臉了嗎?我倒一點也不覺得,我拿一分錢做一分事,憑工作賺來的錢,最公平的交易,丟什麼臉?」他似乎把她的心情早研究透徹了。

  「那就好,事情就這麼決定吧!」

  「對,事情就這麼決定了。」劉慰祖又諷刺的學著莊靜的口氣。「決定了你才好回去交帳,不然譚老闆回來問你做了什麼?你難道說只請老情人去吃了烤鹿肉,算了舊帳不成?」他嬉皮笑臉的挖苦,見莊靜又在皺眉頭,便故意放得很正經的問:「譚允良管你的行動嗎?我看他很縱容你似的。當然嘍!憑他譚允良能娶到你這樣一個女人也不容易了,怎麼能不貴而驕之。」

  莊靜咬咬嘴唇,終於忍無可忍忿忿的道:

  「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你的態度簡直——簡直討厭,我居然愛過你這樣一個人嗎?真是奇怪。」

  「有什麼奇怪,你不是到底嫁給譚老闆了嗎?」

  「允良為人比你不知好多少倍,他心地忠厚,從不傷害人,不像你。」莊靜不能控制的說。

  「好一副賢妻的嘴臉。不過,請你以後再也不要把我跟你的譚老闆一起比,那對我是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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