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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莊靜請長假了,以後不來上班了。」那個女職員說。

  「請長假不來了?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呢?」劉慰祖如墜在迷霧中,困惑的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呢?」那個女職員用憐憫的眼光看著劉慰祖,旁邊的另外幾個人好像不忍看他,都重重的低著頭。

  「天曉得,這可是怎麼回事呢?」劉慰祖無聲的自言自語,決心到莊靜家裡找她問個明白。

  莊家的門深鎖著,他在門鈴鈕上重重的按了一陣,竟是無人來應。正猶疑著該走還是該打破門沖進去,一位鄰居太太不聲不響的出來了。那位太太打量了他兩眼,道:

  「你別按鈴了,莊家昨天搬走了。」

  「搬走了?搬到哪裡去了?」

  「搬到哪裡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莊小姐昨天在法院公證結婚。她客也沒請,結完婚就搬了。莊老太太也跟著女兒女婿一道走了……」

  那鄰居太太說了一長串話,劉慰祖只聽到前面幾句,知道莊靜結婚了,莊老太太跟女兒女婿全家搬走了。別的全沒聽見,也不想聽。

  剎那間天旋地轉,宇宙來了個大翻身。劉慰祖像個夢遊者,甩甩蕩蕩,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家裡。

  家人被他的模樣嚇壞了。

  「慰祖不是病了吧?臉色怎麼這樣難看。」父親第一個發現。祖母也早就目光炯炯的注視著他。

  「不,不是病,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慰祖,你跟人打架了?」祖母鎮靜的問。

  「奶奶,你知道的,我從不跟人打架的。」劉慰祖比畫著一隻手,嘿嘿的冷笑個不停。「現在大家可以放心過太平日子了,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了,她……她已經跟別人結……結婚了。」他泣不成聲,用那只比畫著的手把臉一捂,跌跌蹌蹌的跑回自己房裡。

  劉慰祖找出所有莊靜的相片、信,和她送他的楓葉書簽、領帶、給他編織的毛衣,抱到後院的空地上,點把火一口氣全燒了。燒完後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誰也不見。父親和繼母進來勸了他一頓,父親說的仍是男兒志在四方之類的勉勵話,繼母還是強調天涯何處無芳草。他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心裡只想著如果有天找到莊靜,要怎麼報復她。到第三天頭上,他祖母推開門進來了,她腰杆挺得還是那麼筆直,腳步還是那麼鎮靜,目光比平常是加倍的銳利。

  「慰祖,你到鏡子前面去照照,你還像個男人嗎?不過是一個女人負了你,你就做出這個嘴臉來,好像不把自己作賤出個好歹不甘休似的。你想想看,你上算嗎?人家已經跟別人親熱去了,已經不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了,你倒反而為了人家給自己受苦,受折磨,值得嗎?這樣的一個女人,朝秦暮楚的,還值得你為她傷心到這個程度嗎?難道你還戀著她?」

  「奶奶,我不是還戀著她,我恨她。我要殺她——」

  「瞧你,大學生了,說話還像個小孩子,慰祖,奶奶告訴你,這個女人絕對不值得你為她傷心,我早就說她妖裡妖氣的,靠不住。可不是讓我說中了,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也算給你受了個教訓,以後看人可要留點心思了。」祖母說話用丹田之氣,一句句聲若洪鐘的敲著他的耳鼓。「慰祖,你還當自己是小孩子嗎?奶奶可看你是大人呢?是劉家的撐門柱,咱們劉家是好哇還是賴?就看你的了。家裡的人全指望你,你怎麼可以為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糟蹋自己呢?你想想,這叫我們該多難過啊!」

  「奶奶,你老放心,我沒忘記責任,我會重新振作起來的。」劉慰祖無精打采,背書一般的說。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慰祖,你是奶奶的好孫子,奶奶疼你,看不得你有一點不如意。」

  「我知道。奶奶,我會振作,會忘了她。」他說。

  說是說,事實是事實,遺忘是何等的不易……

  【第十章】

  當劉慰祖從床上爬起來,王家的幾個人已經全走了;王宏俊去醫院,伊麗沙白去上班,兩個孩子上學,只剩下松達太太在收拾房子。

  空蕩蕩的大房子裡,只有松達太太用吸塵器吸地的聲音,劉慰祖在四樓聽那聲音不是很大,但一直沒有高低變化、沒有節奏的轟轟響聲,聽得他好心煩,好寂寞。

  他憑窗外望,外面的天氣太好了,好得叫人不想這麼蠢蠢的裝著一本正經,而想大大的放鬆一下,到野外敞開胸膛大叫幾聲。

  這幾天,他又煩悶得慌。舊地重遊畢竟不是輕鬆的事,與莊靜的意外相遇更令他震撼。舊地舊人都使他更清楚的看到往昔的自己,看得愈清楚,他的心情便愈低落,不平和憤慨便愈加重。

  說過去的一切全是荒唐大夢,虛偽的做戲,把他們一概否定嗎?想不到要真正的否定也是極艱難的工作。多年來他驕傲於自己的特立獨行,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擺脫了一切虛情假意,不再受世俗觀念的左右。但是,在某些時候又覺得不過是白費力氣,事實上一點改變也沒有,劉慰祖還是劉慰祖,所謂劉浪,不過是個小丑型的假人,比劉慰祖還要可憐可笑。

  他望著遠遠的藍天,和天空上一字排開的黑色燕子,情不自禁的產生了強烈的懷舊情緒。想起往昔的種種,反而有些惋惜、傷懷似的。

  他甩甩頭,點上一支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正了正顏色,心裡教訓著自己道:「這太不像我了,我早就不是這類溫情主義的人物了,不可以再做自做多情的嘴臉。」他狠狠的吸著煙,像平日遇到大困難的時候一樣,每用力一吸,就好像用鋒利的武器,把他所厭惡的婆婆媽媽的軟性情緒,用力刺了一下。

  等人是如此令人不耐的事。看看手錶,差五分鐘就是九點半了,正是譚允良該來接他的時間。「唉唉,等情人的丈夫居然等得這麼心焦。」他再次的感到自己可憐又可笑。

  一輛淡灰色的汽車從路的左端滑過來,停在王家的大門口。「這是譚允良來接了。」他想。卻不料下車來的是莊靜一個人,這真讓他感到出乎意外的驚喜,連忙掐熄了煙,快速的跑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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