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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劉慰祖先生,你能不能讓我插幾句嘴?」一直想插嘴插不上的徐聰慧到底搶上了一句。她先撫弄了一下額頭前的頭髮,圓圓的面孔上看得出激動。「孝順和父母子女之間的關係絕不是像你那麼解釋的。譬如說我自己,現在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敢說,甚至在我的孩子還沒出生之前,我就開始愛他們了。我看他們比我自己還重,我總想著怎麼叫他們過得更好、更幸福、將來有更好的前途。可是我並沒盼望他們要如何的回報我,如果他們將來回報我,對我孝順,那是因為他們愛我。你不能把人與人之間的愛,特別是父母之愛都給否定了。慰祖兄,你沒結婚,沒做父母,如果你做了父親,論調就不會是這樣的了。」

  「對,劉慰祖,趕快找個物件結婚吧!」王宏俊想把緊張的空氣沖淡,又故意打哈哈。

  「真的,慰祖兄,你這麼帥的小夥子,怎麼到現在還是王老五呢?也有三十五了吧?快找個物件結婚吧!結了婚,人生觀會改變的。」郭新治說。

  「嘻嘻,」劉慰祖齜著牙笑起來。「你們以為我討不著老婆,才把人生說成這個樣子啊!各位朋友,跟你們說句真心話:我永遠不會結婚,我根本反對婚姻制度。把兩個活生生的人硬是捆在一起,叫他們過一輩子,這不是荒唐嗎?不但荒唐還等於是自己騙自己。」

  劉慰祖的話,又把幾個人聽得面面相覷。在座的除了劉慰祖本人,全都結了婚,他否定婚姻,把話說得那麼難聽,使得每個人都有一種受辱的感覺,和忍無可忍的憤慨。連做主人的王宏俊也笑不出來了。

  「慰祖兄,我可不可以請問你,你認為什麼樣的社會才是理想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要怎麼樣才算是真誠無欺的?」郭新治耐心的問。

  劉慰祖的眉宇間閃過一抹痛楚,沉吟著道:

  「很坦白的說:我對於人類社會,已經不抱希望。因為人沒有辦法真正做他自己,總是或多或少的被愚弄、受限制。因為人沒有辦法得到真正的自由,這個世界也就沒辦法擺脫虛偽。這是個惡性循環,沒辦法的,我早絕望了。」

  「慰祖兄,你的看法太悲觀了。」郭新治說。

  「別忘了他是慘綠少年啊!」王宏俊很勉強的打哈哈。

  陳光明已經半天不開口,表情是憤怒而鄙夷的,羞與為伍的冷漠已明顯的寫在臉上。他太太反而開口了:

  「劉先生說的話真好玩,人不做自己做誰呢?我覺得我旁邊的人都不虛偽,都好可愛。」她說完抿著塗了口紅的嘴笑了,一邊用塗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整整頭髮。

  「喔——」劉慰祖只哼了一聲,意思是:「你懂什麼?笨蛋!」

  「唉!劉公子,你的想法我可沒辦法同意。」徐聰慧把垂著的眼瞼抬起,望著劉慰祖,鄭重的說。「我個人覺得有足夠的自由,我守該守的規律,負該負的責任,過我喜歡過的生活,念我想念的書,學我想學的東西。我覺得就夠了,殺人越貨闖紅燈的自由我不需要,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的人百分之九十會同意我的想法。」

  「我也相信有百分之九十的人會認同你想法,所以我說這個世界沒希望了。」劉慰祖的話鋒依然銳利,並不因為徐聰慧是女性而有所讓步。「最讓人感到沒希望的就是人的因循、逃避、和投降式的易於滿足心理。」他不理會眾人困惑的表情,繼續說他的。「一般人都有這種心理,都會說:『我守規律、負責任、不做不該做的事,我是好人。』可是就不往深處想想,他守誰的規律?負誰的責任?全世界的人都吵著要自由,其實爭來爭去的都是白費力,自由是永遠不會屬於人類的。」說到後來,劉慰祖的聲調裡透著一種絕望到極點的蒼涼。

  屋子裡膨脹著一股非常窘迫的空氣。

  過了一會,郭新治想出來新話題以改變氣氛:

  「這幾年臺灣內文壇興盛得很,有好文章出來,慰祖兄以前不是常寫詩嗎?現在還寫不寫?」

  「不寫!什麼都不寫。」劉慰祖嗤之以鼻的說。「寫那個幹什麼?不是瞪著眼睛說瞎話,就是跟在一群人的背後搖旗吶喊,再不就搞小圈子互相吹捧,自說自話的無病呻吟,我不寫詩,不寫散文,也不寫小說,什麼都不寫。」

  「不寫,看不看呢?」郭新治又問。

  「看倒是看的,常常是一邊看一邊生氣。」

  「生氣?為什麼?」徐聰慧問,陳太太注意的聽。

  「因為它們有本事惹人生氣,有的硬逼你愛,有的專掏老古董,回憶個沒完沒了。有的言不由衷,說的話連他自己都不信。也有的自以為知道得多,振振有辭的,其實是坐井觀天。」他把最後一點威士卡往嘴裡一倒,然後把空酒杯在手上轉來轉去的翻弄。「總之,那些書一點也影響不了我。」

  「書影響不了你?什麼能影響你?」王宏俊開玩笑的問。

  「什麼都不能。」

  「別把話說得那麼死,我的葡萄牙烤雞一定能夠影響你。」伊麗莎白高高的身材站在門口,滿面笑容。「你們沒聞到烤雞的香味嗎?快到飯廳去吧!」

  進飯廳之前,徐聰慧走在劉慰祖身邊。

  「你還記得林碧嗎?」她忽然問。

  「林碧——」劉慰祖的腦子裡出現了那個長髮披肩,皮膚潔白,臉上永遠凝著一層冷漠,兩隻長長的鳳眼裡,總含著一種近乎癡迷神情的女人,「我誰也記不起了,包括林碧在內。對我來說,她像是一盆白水,太乾淨,也太沒味道了。」

  徐聰慧絕望的輕歎一聲,把想說的話全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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