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春江 | 上頁 下頁


  「你找到了誰?」

  「是啊,有話明說嘛!你找到了誰?」祖母困惑的看著他。

  「難道你們真不知道?」他不屑的冷笑出聲來,笑完把臉一沉,叫著道:「我找到了我母親,我見到了她,她明明是活著的,為什麼你們要騙我說她死了?為什麼?是為做下的虧心事遮掩是不是?」

  「啊——」祖母第一個哭著叫起來。

  父親一動也不動的站著,像個石頭人,他的面色更陰沉了,像罩了一層濃雲,暗得發烏。

  「慰祖,我們這樣說是為你好,為你的心理健康——」

  「啊?為我心理健康?」他仰天大笑了幾聲。「當然嘍!如果我早知道自己是個私生子,對心理是不太好的。不過,跟人家生了私生子又始亂終棄的人,心理倒沒什麼,面子可就不好看了。你們懂得什麼叫偽君子嗎?」

  「慰祖,這是做兒子的跟他父親在說話嗎?」他繼母驚駭的說。這時他二妹惠娜也聞聲從樓上下來了,漂亮的小臉上全是愁苦,默默的坐在屋角裡。

  「我是個流浪漢,什麼都沒有,我不想做偽君子的兒子——」他咬咬嘴唇,傲然的說。

  「慰祖——」幾個人全失聲而叫。

  「既然你是個流浪漢,什麼也沒有,你還回來做什麼?」父親忍無可忍似的,板著臉問。

  「我回來——」他差點脫口而出說出因為突然想家了。「因為——因為我的人生被人給破壞了,我也不能叫那些破壞人的人過得心安理得。再就是,我想我總不能就那麼悄悄迷迷的走了就算了,總得叫騙人的人知道我已經看穿了把戲,揭下他的假面具。」他說著越發的不能控制,越來越說得痛快。挖苦的道:「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在天橋唱大鼓的就可以看不起在舞廳伴舞的?為什麼媽媽做跳大神的就看不起人家媽媽做拆字算命的……」

  「慰祖,你瘋了!」父親厲聲制止他。

  「慰祖,別再說了,別再說了。」繼母惶惑的哀求。

  「哥哥,哥哥,你真的這麼恨這個家嗎?」惠娜無助的叫著。

  「都別說了,你們看不出來嗎?他是專程回來跟我們算帳的。」祖母陰霾的說。

  「你是真不想要這個家了?你非要毀掉我們不可?」

  他望著父親胖胖的腮幫、鬢角的白髮,幾乎有點心軟。但他滿不在乎的摸摸鬍子,仰了仰頭,微笑著道:

  「我抱歉是有點那個意思。」

  「那你就立刻給我滾,我不要你這個忤逆的兒子,也永遠不許你再踏上這個大門,你愛叫什麼名字就叫什麼名字,跟我沒關係。」他父親把手一抬,指著大門口:「你滾,立刻滾,我再也不願意看到你。」

  父親會強硬到這個程度,頗令他意外。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就慢吞吞的背起包,提起袋。

  「你要去哪裡?」他父親問。

  「哼!」他用鼻子哼了一聲,踏著大步往外走。

  「慰祖——」祖母高聲叫。

  「哥哥,你回來——」惠娜奔上來拉住他。

  「汪汪,汪汪——」真理往他的腿上撲。

  「慰祖,你給我回來。」父親又提高了聲音。

  「小先生,慰祖少爺,有話好說,你別走啊!」老梁抱住他不放。

  他像什麼也沒聽到,把老梁推到一邊,逕自出了大門。

  【第二章】

  火車停住好一刻了。因為想得大專心,他也沒注意停的是什麼站。當他發現掛在月臺上的大牌子上的字,赫然是海德堡時,已是列車停留的最後幾秒鐘。

  他連思索也來不及,急忙披上夾克,拖著行李,倉倉惶惶的下了車。剛下得車,那長長的一大串車廂,就往前移動了,轉瞬之間,便沒了蹤影。

  他背起背囊,提著袋子,慢慢的出了車站,心中可就在問自己:「我神神經經的下車來做什麼呀?尋舊、訪友、還是要想法子借幾個錢?」

  他回答不出,彷佛這三項全不是目的;又彷佛三項各占一點成分。說尋舊,十年前他是海德堡的學生,這附近的山山水水,何處沒有他的足跡?;日是有資格尋的。

  訪友?他在這裡曾有過比朋友更親密的人,當然也有過朋友,可是從離去後就沒通過消息,誰知他們還在不在此地?還記不記得他這個人?

  借錢?他下意識的摸摸褲子後袋裡的五十七塊二毛五分馬克,覺得是有借幾個錢的必要。否則就算住最小的旅館的話,也只能維持一天的生活。

  問題是何處有他的朋友?誰會借錢給他?一個極力要把所有的「舊」都埋葬的人,何必又來尋什麼舊?

  他真有點後悔:不該下車來的。

  他意興索然的,晃晃蕩蕩的蹭到站門外,立在人行道的靠邊處,望著與車站平行、直通城中心的柏根海默大道。

  這條路是他昔日走過不知多少次,再熟悉也沒有的了。

  附近多了幾幢新型的高樓,路面重新翻修過了吧?像是加寬了一些。馬路兩邊的大片迎春花樹,以前是沒有的。十年,倒是好長的一串歲月呢!完全沒變的,是他頭頂的那片天空,那片藍蔚的、靜謐中透著一分淒美的、海德堡的黃昏前特有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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