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春江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遇到誰問叫什麼名字?他總說姓劉名浪,叫劉浪。

  有時碰到個以前認識過他的,直接的就叫他劉慰祖。「什麼劉浪,你不明明是劉慰祖嗎?」他們會挺不解的說。

  「什麼鬼的劉慰祖?他已經死得連影子也不見了。我說我是劉浪就是劉浪。」這時候他就不耐煩得要發怒了。

  劉浪也好,劉慰祖也好,反正就是那麼個人。那個人臉色蒼白,雙頰微微下凹,因而額頭給人的感覺好像就特別凸了些。也許因為膚色太淡的關係,他那頭又多又濃的頭髮,和嘴唇上下巴下的鬍子,可就顯得真黑。那張細緻而輪廓分明的臉,就那麼無可躲避的被一堆亂髮亂須包圍著。讓人不由得會產生一種疑問:他那沒有多少血色的皮膚,不會被包圍的頭髮鬍子弄癢了吧!

  火車是從德國的法蘭克福,經過海德堡、瑞士的巴塞爾,直達法國的巴黎。算是國際特快。票是買到巴黎的。為什麼買到巴黎他也解釋不出,也許對他這樣的人,在巴黎那樣的城市裡找生活容易。不過在買車票的時候他倒也沒想得那麼多——什麼地方賺飯吃更容易些?從來不是他考慮的問題。把票買到巴黎,只因為下了飛機後不知該往何處去?出了機場正好看到一輛客運大汽車在起火待開,直駛法蘭克福的火車站,他就提包攜袋的上去了。到達車站數了數剛剛在機場換的馬克——他最後的一點錢,居然夠買一張去巴黎的二等車票,還能剩下一張二十、三張十塊的票子,和七塊二角五分的銀角子。他當然就買了去巴黎的票——巴黎是這趟車的終站,如果終站是英國的倫敦或比那更遠的什麼地方,而他的錢還夠的話,就把票買到那裡也說不定。

  車裡人並不很多,譬如說他坐的面對面四個位子,全被他一個人占了。不單把大背包手提袋放在對面椅子上,連穿著大皮鞋的腳也硬挺挺的擺在上面。

  火車轟隆轟隆的往前奔,已經賓士了一個多小時。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頭倚著玻璃窗,靜靜的觀察外面的原野和森林,以及正在散開來的暮色。他看得好出神,眼珠子半天不轉一下,眼光空茫得一如外面荒寂的大地。「荒唐啊!荒唐啊!」他心裡連連叫著。怪不得他的眼睛瞪得那麼出神,原來他的心在想著別的呢!

  他連連喟歎著自己的荒唐。從家裡出走的那天,他咬著牙對自己發誓說:「呸!就這個骯髒家,這些臭死人的臭史嗎?就你們這些又體面又高貴的人嗎?算了吧!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們,再也不承認這個地方是我的家。我走了,我再也不回來了,我在外面凍死餓死也不回來了……」

  他真走了,背囊提袋,餐風宿露,連別人聽都沒聽過的地方都去過了。他不給家裡寫信,家人也找不到他的蹤跡。在那個家裡,他好像是個會鑽洞的穿山甲,土遁了。

  「永不回去,永不回去。」十年來,每當他隱約的感到一些鄉愁之類的情緒時,就以這四個字勉勵並提醒自己。

  可是在第十年的頭上,他居然突然得連自己也沒料到,在頃刻之間興起了回去的念頭。數小時內收拾行囊買機票,一天之內就坐在從墨西哥飛往亞洲的飛機上了。

  回去的意念是在一天清晨醒來時,像閃電一般來到他腦子裡的。「我得回去看看,非回去不可。」他想。

  跟他擠在一個枕頭上睡覺的黑俏女郎,呼呼的睡得正好,臉上有點笑意,好像正在做好夢呢!他本想叫醒她,哄她走,好到旅行社去買機票——這個月他運氣不壞,不知從哪裡來了個老瘟生,連著買了他七八幅畫,說是用來裝飾在海濱新蓋成的別墅。他一下子成了個小富翁,日子也過得風流起來,白天作畫,晚上跟相熟的墨西哥姑娘喝烈酒,喝完了就到床上去睡覺。他從巴西來到墨西哥不過三五個月,各形各色的女人倒認了不少。這個睡在他旁邊的,是他在電線杆下面等生意時遇到的。她來陪過幾次行,也給他做過模特兒。

  他是在她翻身時的觸碰中醒來的。醒來後,竟然沒來由的想起了在臺北市內的那幢房子——他曾稱做家的地方,和那裡面的人。他也想起了另外的兩個女人:一個是他想起來就臉紅要作嘔的,一個是他痛恨而聲明過非報復不可的。總之,他很厭惡想這些人和他們做的事;可惱的是他們偏偏在某些時候會乘虛而入,來擾亂他。

  「嗯——這一覺睡得真甜。愛人,你睡得好嗎?」名叫卡曼的女郎已經睡醒,舉著兩隻手伸懶腰。

  「快起來,我得去旅行社,我要回家。」他跳起穿衣服。

  「嘻嘻,又胡說了,你昨天晚上還說沒有家呢!」卡曼坐起來揉眼搔頭,光著上半身。不相信的嘻嘻直笑。

  「你管呢!我昨天沒家,也許今天有家,你別嚕嗦了,快穿上衣服吧!」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幾張票子丟給她。嘴裡一直趕她快走。他想她還是快快離去的好,想起跟她的買賣交易,他突然有一種罪惡感。這個感覺也足以使他臉紅作嘔。

  他特別安排在香港住一夜,為的要看看她。那天傍晚,他按著記憶中的老住址找去了。心中不停的嘀咕著:「也是十年的時間了,說不定她生活好轉,已經不住在老地方了。如果她搬了家我可到哪裡去找呢?」他有點後悔,為什麼長長的十年,竟一個字也不寫給她?

  想不到她還住在老地方,他一轉進那條黑漆漆的小巷子就看到她了。她站在當街的陽臺上,面孔微微仰著,好像在看天空,看了一會忽然轉臉來,正對著他來的方向。他想她該看到他了,便站定腳步不再前進,試試她有什麼反應?等了好一會,她竟是什麼也沒有,再過一會,她伸開兩隻手,摸摸索索的進了屋子。為什麼要伸著手摸索?顯然是眼睛不管用了。遠遠望著她那蕭蕭的白髮,枯瘦的身體,表情上沒有感覺似的麻木,他忍不住痛苦的在心底嘶喊:「母親啊!母親,你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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