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春江 | 上頁 下頁 | |
寫在《春江》出版之前(代序) | |
|
|
《春江》曾在臺灣、新加坡、歐洲等地連載,是我的第三個長篇小說。比前兩本《我們的歌》和《落第》是短了許多,題材也全然迥異,雖說故事的發生現場部分在國外,內容卻不是描寫留學生生活的「留學生文藝」。 很多讀者問我:為什麼要創造像劉慰祖那樣苦惱的人?也有讀者告訴我:他的歷史包袱背得不比劉慰祖輕,他無祖可慰,而想去流浪。 其實劉慰祖並不是我特意去創造的,他只是活在我們中間的一個。苦惱的現代人隨處可見,即或面上不苦惱,心裡也活得不輕鬆。過去的歷史,當今的現實,匯合成的巨重,是知識份子們精神上最大的壓力。時代帶來的真實現象,我們不能視而不見,必得亮出來仔細看看了。 年長一輩的知識份子,看過大山經過大海,曾身臨其境的體驗過。無論外界的影響如何,仍多能保持理智中的冷靜,有自己確信的標準,不致因一股風一陣浪,或幾顆拋過來的石塊,迷失在不辨方向,攀附不著邊緣的迷茫中。 像《春江》中的主角劉慰祖那一代青年,在平穩豐裕的環境裡長大,被呵護得像缺乏防菌能力的嬰兒,思想中被灌輸的盡是年長者認為健康的東西。年長者只告訴這些不諳世事的人光明與美好,擺出慈祥睿智的面孔叫他們崇拜、歌頌,卻把實際上存在著的陰暗和醜陋緊緊掩蓋,藏起真正的生命歷程,不讓年輕人知道他們的長輩也年輕過,懵懂過,犯過錯誤和荒唐過。 於是,這些青年人活在純美的假像中,看到的是一片祥和溫馨,充滿道德的莊嚴,沒有風沙沒有流血,崇拜的偶像是百分之百的完人。他們的心地是純潔的,思想是純淨的,視野是碧綠而充滿生機的。世界在他們的心目中是完美無缺值得讚頌的。這一切,全是教育的賜予。 但是他們終要長大,要走出那個呵護著他們的玻璃盒,進入廣大天地,接觸各式各樣的人,聽聞各種各類的傳聞閑語,看到各門各派的記述資料。這些東西像細菌,侵入他們沒有防菌能力的軀體。結果是:美麗甜蜜的世界逐漸褪色,甚至毀於一旦。 思想健康堅持信仰的固然有的是,然而在理想世界破滅,偶像沾上汙跡後,改變整個人生觀的也不少,有的在失望中消沉,有的突然變成了偏激分子,有的猶疑拿不定主意,既割捨不掉長久以來所愛和所崇拜的,卻又痛苦於被欺騙的感覺。 是這些青年人信心不堅意志薄弱嗎?我想不能那麼說。因為錯不在他們本身,而在負教育責任的年長者。這情形正是一般人所說的:我們的青年在思想上沒有打防疫針。沒打防疫針的,就容易被傳染上重病,或在重病中死去。 我遇到過很多沒打過防疫針的青年,劉慰祖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典型。當劉慰祖的圓滿世界破滅後,歷史的包袱立刻重重的壓在他的脊背上,使他在重壓中迷失,對整個人間憤怒,成了一個「憤怒青年」。 我對劉慰祖之輩的青年是同情的。因為我知道,在憤怒面目的後面,更多的是痛苦。憤怒青年沒一個是快樂的,可說幾乎個個是痛苦的。 如果我們不否認確實有劉慰祖這樣的青年存在著,就要設法避免造成更多的劉慰祖。 歷史的包袱是很多知識份子精神上的負擔,無奈歷史又不能抹煞或回頭,而改過的新面貌該受到歡呼和信任。因此我們必得掙脫歷史的壓力。丟棄那個沉重的包袱,否則我們將永遠活在歷史的陰影裡。 倘若我們真愛我們的青年,就要給他們打防疫針。 防疫針怎麼打?以什麼做疫苗?負責教育的明公們自然有所定奪。 我在國外接觸的青年人極多,有多次與他們集會座談的經驗,印象是他們多半純潔赤誠,努力向上,愛國家愛民族。不過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沒有痛苦——對他們出國後聽到的一些說詞,某些在他們懂事以前發生的種種事件的真偽,令他們感到懷疑,甚至有完美世界出了裂痕的遺憾。我對他們的安慰是: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地方,也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犯過錯誤的,只要確實改正了,我們就要看他的新面貌,不要總挖他的舊牆角。人不能從過去裡走出來是很悲哀的。希望在前面,不在後面,人要創造歷史,不要被歷史埋葬。原諒是高貴的美德。 結果證明:誠懇的解釋可以卸去他們心上的包袱,真心的鼓勵能夠讓他們感到自身責任之所在。 因此我認為:文過飾非,遮遮掩掩,華詞美句,或一些呆板的教條口號,都不是有用的疫苗,真正有用的疫苗是誠懇與彼此之間的瞭解。不如坦率的告訴青年人:我也年輕過,也做過許多錯事,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已在錯誤中學得了經驗,你看到的,今天的我就是個什麼樣的我。 如果劉慰祖早被打過這樣的防疫針的話,或許就不會那麼痛苦,那麼長久的迷失。劉慰祖只是個象徵,其他的人物,甚至這個短序中的「年長者」之類的,也是象徵。到底象徵些什麼?由聰明的讀者們自己去猜吧! 趙淑俠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