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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方華(1)


  「史頓赫寡婦,本名方華,1926年生於中國上海。二次大戰時在四川讀完高中,考入成都華西壩金陵女子大學音樂系。中日戰爭結束後方華返回故鄉上海,轉入聖約翰大學,於1948年畢業。1954年,方華離華來到奧京維也納,入國立音樂學院,專攻聲樂,卒業前與長其二十歲的鋼琴伴奏教授漢斯·史頓赫結婚。此為其第三度婚姻。

  「首任丈夫王英節,空軍飛行員,1949年與方華在浙江杭州成婚,甫半載,王即死於內戰。方華旋即隨眷屬行列撤退到臺灣。1951年與王英節之同胞至友,空軍少校梁浩東結為夫妻。但未足兩年,梁亦因公殉職。此兩次婚姻方華未有所出,與漢斯·史頓赫則育有一子康納德。

  「康納德·史頓赫為電腦工程師,不諳華語。媳絲蒂芬妮任職金融機構。孫菲利浦,孫女瑪琍,現就讀小學。

  「方華——即史頓赫寡婦,青年時代為著名之美女,中學及大學期間均有『校花』之譽,來到奧京亦被稱為『東方美人』。史頓赫寡婦注重妝扮,喜用密司佛托牌化妝品,衣著方面則偏愛紫色。該老婦已寡居十三年……」

  「讀明白了嗎?」護理長指著那厚厚的一疊紙,沉著她富於男性氣氛的面孔,冷峻的表情像個主考官。

  「明白了,我想不成問題。」瑪丁娜亮得透明的藍眼珠溢著歡喜的笑意,興奮得額頭上的青春痘都在發光。讀了兩年心理學系,無非紙上談兵。如今這臨床體驗的機會,令她無限好奇,是盼望了許久的,何況還有豐厚的薪資可賺,工作物件又是個中國老婦人,當然更加有趣,「您放心,我會把她照顧好的。」她又自信滿滿的加上一句。

  「那就好。因為你是學生,第一次實習,所以我把這個比較容易弄的例子交給你。」護理長尖尖的瘦臉上,終於現出一絲嚴肅的笑容。一邊收起桌上那疊紙,又道:「裡面的內容,有關史頓赫太太的特性,你務必記牢。每一個新人進來,我們首先就要掌握他的全部生平資料。這些老怪物有時很難對付,追溯根源,瞭解背景,對工作十分重要。」

  「史頓赫太太,你等等!」瑪丁娜叫了兩聲,史頓赫太太可頭也不回,仿佛那被叫的是個不相識的人。

  她左手拎著黑色漆皮提包,右手撐起紫底白花遮陽傘;十九世紀英國上流社會仕女的流行式樣,一根細長的金色傘柄,四周綴著層層疊疊花邊的小小傘蓋。優質的紫色毛呢春秋大衣,足蹬擦得嶄亮的半高跟鞋,仿佛表示對誰抗議似的,一步一音,把地板踩出極為激昂的咚咚響聲。挺直著她其實已略略現出弓形的背脊,傲岸地朝園中走去。

  與過去的無盡歲月中的所有日子一樣,走出大門前必先坐在梳粧檯的大鏡前。而曾給過她滿足愉悅豪情,可愛得讓眼光久久不忍離開的鏡子,竟如忘恩負義的叛徒,吝嗇繼續給予優惠,甚至故做惡意戲謔,總展出一張她所不認識的、蒼老又可憎的臉通令她面對。她在那張臉上塗脂抹粉畫眉,用發刷梳攏染過的稀疏頭髮,表情裡充滿輕蔑與愛莫能助的無奈。有時也會耍耍狡猾的惡作劇:「你是誰?我方華可不認識。」說罷她咯咯的笑得像個傻女孩,最後卻總是被怨忿之潮淹沒,恰像她此刻的心情。

  史頓赫太太沿著石板路前行,道旁衰黃色的草坪,花壇裡新栽的秋季草本花,和學校裡外貌平庸的男女同學,都不足以吸引她去一瞥。她把金色傘柄斜扛在自己微削的肩膀上,昂著小巧的下巴,目不斜視地往夕陽中的庭院深處走著,娉娉婷婷依稀走在聖約翰大學的校園,又似走在杭州的郊野,多少欽羨和讚歎的眼光跟隨。同性忌妒異性傾慕,被譽為「校花」和美國盼兮的人,自有與眾不同的尊貴。她便那麼尊貴飄逸地步入後院。

  那是一片臨河的廣闊草原,兩旁屏風形密密的松樹林,一點也不曾受到季節變幻的影響,仍是一味的綠油油,根根松針示威狀地展露出它的堅和銳。它耐經風霜,有韌力,但因外表的平凡而得不到方華的眷顧。她胸懷中貯藏了許多屬於自己的好花美景,歲月的賓士和自然演化的強烈現實,是她向來漠視更不屑去正視的。雖然那些大大小小的鏡子總與她為敵,上天歷來給她的優越地位和厚愛,她始終相信不會真正收回。

  方華不需思索,便一徑地坐在長木椅上。隔著一片正趨荒蕪的玫瑰花圃,一條沿著河床的小徑,是載著雲影和夕照的悠悠流水。方華目光空洞地呆坐了片刻,終於放鬆那仿佛被地心吸力吸得無可掙扎的五官,允許深深下垂的眼角、嘴角,和兩腮沙囊般頑固墜沉的肌肉,往上提升,浮現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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