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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落車,請早揚聲(1)


  「若要落車,請早揚聲。」

  香港的小型巴士上,司機身旁常常放置這樣的一塊告示牌。

  一個帶著濃厚臺灣腔的心男孩,用普通話在巴士上嚷著:

  「清表姐,「揚聲」是什麼意思啊?」

  小男孩像個毛猴子似的,清清簡直抓不住他。

  「乖,別這麼大聲,坐好了,不要扭來扭去啊。」

  阿傑掌著方向盤,從後照鏡裡瞄了一眼,他很佩服清清的耐性。對於小孩子他不僅是束手無策,簡直就是恐懼,或許因為他是一個沒有童年的人吧。或許是吧。

  「那你跟我說嘛!「揚聲」是要幹什麼?」

  百「揚聲」呢,就是開口說話的意思,也就是說,如果你要下車,就開口請司機叔叔停車……」

  「那如果不開口呢?」

  「如果你不開口,人家怎麼知道你要下車呢?」

  「我可以按鈴啊,奇怪,怎麼沒有鈴啊?香港人怪怪的……」

  清清立即止住孩子的話,它的臉頰因為窘迫而緋紅,真的是很容易臉紅的女孩呀。阿保對自己微笑起來,其實,這個時候社區小巴上除了一些菲傭買菜回家,根本不會有什麼香港人,但,阿傑常常可以在這個臺灣女孩的身上,看見一種身居異鄉,無所依憑的惶惑神色。

  因為她講話的輕聲細語,因為特別多的語尾助詞,甜甜軟軟的腔調,阿傑已經認定她是臺灣人了。

  「臺灣人說話是不是特別溫柔好轉的?」他詢問過其它的同事。

  「沒什麼特別吧,反正聽不懂。」

  他開始注意聆聽從內地來的女人說話,和其它來自臺灣的女人說話,一段時日之後,得出一個結論,再沒有人像她說話那麼好聽了。而且有禮貌。每回下車,她一定微笑點頭向他說:「唔該!」

  他聽見她刻意用廣東話向自己道謝,便也向她點頭說:

  「拜。」

  他幾乎不與乘客說話的,頂多點點頭;有人喊著下車的時候,他使舉起左手,表示知道了,他不說話是因為,人們說話可以表達與溝通,他若說話往往令別人更加迷惑。

  因為它的唇顎裂。天生畸形的,修補許多年仍補不好的嘴。

  在社區巴士的最後一站,阿保稔穩地把車停住,清清牽著男孩站起身。

  「我們還沒『揚聲』,司機叔叔怎麼就停車啦?」

  「叔叔知道我們要下車啊。」清清走過他身旁,同他點頭微笑:「唔該。」

  「拜拜。」他說。

  雖然是含混不清的聲音,但他一點也不介意。

  看著他們下車,他心中被愉悅漲滿,每一天,他都在等,等著這一段相會時光,等著她靠窗而生,沒啥表情的看著窗外景物,等著她從自己出神的遊歷中醒來,對他微笑,對他說

  「唔該」。他從來不曾這樣喜歡這份工作,尤其是車上的人很少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它的專屬司機,只為她一個人駕駛,隨她要去天涯海角。

  這樣純粹的快樂,是他的二十八年生命中,絕無僅有的。

  有時他也問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既?是怎麼開始的呢?

  記得是在夏天的時候,他駕駛社區小巴已經半年了,即使不開車也願意留在開著冷氣的車上,因為香港的夏天炙熱而悶濕,令戴著口罩的他難以忍受。當初應徵的時候,就和社區管理處說好了,他必須戴著口罩上班,免得添加「困擾」。主任是這麼說的,困擾。這已經是他一生擺脫不了的困擾了,他不想再給別人帶來困擾。菊花很好心的幫他找到一種質地輕薄,透氣性特佳的口罩,但是,仍無法消除他在夏日裡的不舒適。

  那天早晨,他微偏頭,看見一雙致細美麗的腳,被涼鞋的反綁纏繞著,士了車來。他並沒有去搜尋那雙腳的主人的面孔,雖然他立即就有了這樣衝動。

  那雙腳的主人是個長髮女孩,穿著連身的白色棉布洋裝,背了一個草編的袋子在肩頭。下車的時候,她對他微笑著說:

  「唔該。」

  他於是看見她拉不漂亮卻有一股親切惑的容顏,笑著的時候,她的眼裡漾著流麗的水光,燦燦亮亮的。他有些為慌,僵硬在駕駛座上,忘了回應她。等地下了車,他才想到,她不是本地人,那一句廣東話,說得生澀而不自然。

  或許因為他多半都是沉默的,從小,他學會了聆聽,記得念中學的時候,上英文課,他輕易便能辨別所有的字音,但是,他不能讀。有一回,一位剛畢業的女老師叫他起來背書,他緊張又興奮,努力的,緩慢的,儘量清晰的背完。課室裡一陣死寂,女老師的笑容很刻意:

  「坐下吧。」她調轉頭再不看他一眼:「還有誰要背書?」

  他那時就死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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