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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明月在荷塘(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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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會在臺北市最新的大飯店頂樓舉行,一出電梯,便見一直排列到舞臺邊緣的各式花籃。空氣中浮動著各種高級的香氣,熏人欲醉。 舞臺上的布幔還末拉起,暗紅色的簾幕前方,放置著今夜眾人注目的焦點,一隻閃閃發亮的金盤獎。中國人參加日本服裝界設計大貨,第一次獲頒特別獎。 獲獎的設計師,是三十歲的程嘉,服裝設計界的傳奇女子。 沒有家世,沒有背景,四、五年間迅速走紅,當然居於傳奇人物,報章雜誌不只一次報導她的崛起,極盡誇飾,強調她的不凡。先前,她還略提一提十一年前,初入此行的艱辛和孤寂,然而,撰稿者總一筆帶過。好奇的人並不關心,那不重要。他們要認誠的是個天才;是個一夜成名的美麗女人;是她豐富多彩的羅曼史;她的服裝、髮型和首飾;她豪華典雅的居所;她在舞臺上的燦爛光華。他們的夢想,暑侈而遙不可及,她替他們實現。 他們為此而愛戀她、歆羨她,同時,也沒有理由約忌恨她。 程嘉或許不是天才,但,她肯定是聰明的。她很早就學會使用媒體,展現一個眾人心目中最理想的程嘉──神秘的、冷靜的、永遠走在潮流的尖端。 她選擇了黑色,一種最高貴的單色,配合著絲緞般的長髮,盈亮而透著智慧的黑遼,每一出現在展示舞臺上,如一道自天而降的黑綾,將所有的綺麗楠旋,盡皆覆蓋;獨留驚懾全場的絕豔。那絕豔其實是無所不能的燈光變化出的氣氛,是烘托產生的效果。 舞臺四面的鎂光燈不停閃亮,面帶微笑的程嘉眼前一片燃燒的白熱,什麼也看不見。 因為嚴重感冒,使她異常虛弱,四個小時以前,才拔下點滴管子。此刻,喧囂的喝采與旋轉的燈光,令她既鞋且盲,感覺漸漸騰升起來,士不住的飄浮。 模特兒過來獻花,並吻她的面頰。 她的笑容變得倉皇,知道自己撐不下去了。求助地,她握住一隻手,掙扎著,喉頭極乾澀: 「送我回……後臺。」 在震耳的樂曲中,她的聲音被吞噬了。 臺上的模特兒為她表演:前後臺的技術人員為她工作;記者為報導她而來;觀眾為欣賞她的才華聚集,她是今夜唯一的主角。 然而,此刻,她是如此惶恐無助。 掌聲如浪潮擊打岩岸,澎湃著,始終不疲倦。舞臺中央的麥克風是調整好了的,所有的人都等待她說話。只要幾句感謝,這場發表會就可以圓滿閉幕,觀眾的要求並不高。 但,她不能,她首次感覺到無能為力。 千萬不能在舞臺上倒下來,她用殘餘的意志力命令自己。 機械地捧著花束,夢遊似的後退,裘在晚禮服中的雙腿邊不開,她第一次在燈光照射之下,顯得狼狼。 舞臺後方,站成一排的模特兒,感覺有些異樣,不禁面面柑覷。 跟隨她最久的男模特兒赫爾靠近她,一隻手邊住她纖細的腰肢,嘴唇傲傲開闔: 「你還好嗎?」程嘉竭力扭轉頸子望向他。赫爾心中一驚,他從沒見過,她眼眸之中,如此徹底的絕望與疲倦。 每一次演出都守在幕後的程珊珊扯開嗓門喊: 「熄燈!快!落幕──」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捧在胸前的花束頹然摔落在地上,支離破碎。 程嘉像一片黑色的羽毛,疲軟在赫爾的臂弩中,她在眾多眼光注視下,攝影機清晰的焦距裡,倒下。 赫爾將她拖到後臺,珊珊立即沖過來,解開她背後的隱藏鈕扣。 她感覺自己被放平了,她聽見珊珊在慌亂中指揮,叫救護車、阻止記者攝影,然後,珊珊俯在她身旁,焦急地,擦拭她額角的汗水。 「姊!你怎麼樣?聽得見我嗎:你那裡不舒服……」 珊珊的手停下來,征了征,而後移到程嘉的眼角,遲疑地為她拭淚。 「姊!」珊珊的聲音有些硬咽: 「你怎麼,哭了?」怎麼哭了? 程嘉也覺得詫異,已有許多年不曾掉淚了。 而今夜,當她用盡所有氣力,也不能支撐,終於在舞臺上倒下,無比的淒涼孤寂,緩緩籠罩包圍。 再不必挺直背脊,人前裝歡,就在意識逐漸撤離以後,辛酸自憐佔據全部的情緒。她在淚水中抒解;被釋放。突然覓得自由,天地遼闊無邊,可以任意邀遊。 躺在雲端是什麼滋味? 是一種極端的鬆弛與愜意,不必運用思考;只要感覺。在微風中悠悠蕩蕩,往上飄浮,高了再高……更高……還要高……起風了,她被吹得搖晃起來,四面八方都找不到攀附的憑藉,風更強,呼嘯著掠過耳際。 她覺得寒冷、不安而焦慮,為什麼要到這麼高的地方來?這裡並沒有她要的東西。 可是,她確實是在這裡,即使要離開也不可能。 「他們說,我要一直一直照顧你,我會在你旁邊,保護你的。」那缺了半顆門牙的心男孩,說過這樣的話。缺牙使他看起來爽朗快樂。 那男孩長大了,成為一個身形偉岸的男子。他不懂修飾;或是根本不屑。承自然造他之功,外加多年教育成果,質樸而不顯粗糙;溫和而不致細膩。只是,牙缺令他哀傷黯然。 「高處不勝寒。你得留心,別等到了頂上,才發現,只剩下你自己一個人。」長久的守候以後,他也離開了她。 程嘉在痛楚的呻吟中蘇醒,旁邊圍著的人紛紛呼喚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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