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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相戀(1)


  它不會隨著歲月或者距離而改變,只會更清晰、更深刻。
  便是生與死也無法阻隔,反而更完整了。

  大蟲:

  感覺到一個朋友的離開,是件不好受的事。在卓羚離開一個多月之後,我才真切感覺到她的離開。

  越洋電話裡,她的聲音很清晰,若她說在臺北,我也信的:

  「我開始穿孕婦裝了,想不到還挺好看呢,暑假到西岸來看看我吧,免費招待食宿哦。你只需要把你和爬蟲類的故事說給我聽就行了。」

  我再也不能說,請我吃早餐吧,我現在就說故事給你聽。

  「臺北怎麼樣?」

  「不錯啊。」我說:「自從你離開,臺北的交通改善了不少啊。」她笑:「你該來看看此地的交通,自從我蒞臨以後,真是充滿活力與變化!」

  「喂!」我正經地抗議:

  「你不要胡鬧,有BABY呢。」

  「知道了。我其實不開車的,有人接送……」

  含著飽滿的笑意,欲言又上的情態,是我熟悉而且明白的。

  「誰呀?」開門見山地問:「那個猶太人?還是中國城的牛肉大王?」

  「不只如此。蝴蝶,我告訴你,我現在是本埠最有魅力的孕婦。他們把我的懷孕看得神秘又浪漫!那個猶太人最絕,他c經離婚了,又沒小孩,他要求陪我產檢,以後還要陪我進產房去分娩,因為呢,他說,我和BABY都是上天賜給他的,如同馬利亞和耶穌。」

  「感動了吧?」

  「很感動!就可惜他不是木匠。」

  「只因為不是木匠嗎?」

  「其實,也不是,反正,哎!」

  「你到底開不開心?」

  「說不上開心不開心。但我決心過新生活……只是有時候有點惆悵,猶太人離了婚,我卻要努力地和他交往;鐘不能離婚,我卻不顧一切地和他戀愛了。是很不一樣的。」

  「你一直都知道,是不一樣的呀!」

  「沒錯。」她的聲音振奮起來:「能夠有過不一樣,就很好了。」

  我們在電話兩頭安靜地沉默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好像也無話可說。

  我想像著,千重雲萬重山的遙遠距離,鳥雀的飛越,遊魚的潛沉,光影和歲月的聚斂及消散,白天與黑夜,我和卓羚。

  「要好好照顧自己哦。」卓羚說。

  「你也是。卓羚,我對你說過恭喜沒?」

  「沒有。」

  「這麼確定?想都不想?」

  「因為沒人跟我說過恭喜啊。」

  沒有人跟她說過恭喜。在婚禮上,在新生兒的彌月時,人們會自然而熱烈地說恭喜,為了一種新的開始,新生命的誕生。而我的朋友卓羚,不正是值得慶賀恭喜的嗎?

  「恭喜你,卓羚!」我說,鼻子忽然酸酸的。

  其實,不只說恭喜,我還想要一個瞭解和體貼的擁抱,這才明確地感受到,她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了。

  能夠擁有,並且認識到不一樣的情感狀態,便值得了。

  我常想起卓羚說的這句話。

  學校期末考結束,我批閱考卷,計算成績,準備去美國探親。

  夏季午後的雷陣雨,讓天氣涼爽一些,我捧抱幾包考卷袋,踩著潮濕的臺階往系館去,為閃避窪水而低頭,看見自己的腳,忽然忍不住微笑起來。

  繁複地系著帶子的鞋,令我想起你。

  「為什麼喜歡這麼長的鞋帶?」

  那天,你問的時候,我正上完八堂課,疲憊地癱坐在你的沙發上,說要休息一下才脫鞋。你輕輕抬起我的腳,放在膝頭,慢慢地松脫我的鞋帶。

  「因為小時候我沒耐心,媽媽要訓練我,就給我買需要系蝴蝶結的鞋子,後來,不穿系帶子的鞋,好像就沒有安全感了。」

  你輕緩仔細地除下鞋子,一隻手握住我的足踝,正好將我的腳跟包裹在掌心。

  你的手指與我的鞋和腳,有過一次看似不經心卻相當深刻的纏綿。

  鞋帶依舊繁複地系著,這樣一個令我微笑的秘密,連你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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