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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的傳奇(2)


  燈下看美人

  她是個宜喜、宜嗔、宜顰、宜笑的女多嬌。

  他在紅融融的燈下瞧她,愈發忍不住的憐惜。稀疏劉海下,白皙滑膩的面容,含情帶愁的眼眸,咬著下唇盯住棋盤;而後看著他,濃濃的鼻音,說,今夜全讓你贏了,嬴得開心了?

  他微笑,卸下一粒棋子,眼光一瞬也不轉移。讓你。他說。

  悔不悔?她問,隱隱帶著笑意。

  他搖頭,確定地,他不悔。

  閑敲棋子落燈花。他有過許多這樣的夜晚,明月把竹枝映成窗花時,她便來叩他的門。為他研墨、替他補衣、陪他弈棋、幫他烹茶。

  斜笐著桌,一手托腮,曲膝抵著竹凳,鳳頭鞋裡微露白紈襪。這回我可鸁了。拈起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咬著手絹,揪著他,她開心地笑。

  他隔著桌子,突然地向她伸出手,毫無預警。而她轉身避開,比他靈巧迅捷,繡著淩波水仙的紫色絲帕,沁涼地飄落在他的手背。他采在手中,細細甜甜的香氣,屬於春花的。

  她定是站著,看他把手絹收進懷裡。我要走了,她說。就像以前每一次,他只要想碰觸,她便離去;把他和他的沮喪,留在空無一物的房子裡。直等到她下一次再來,裡外穿梭,聲聲笑語,把冰冷的房子變得盈滿充實。

  這一次不行。他再無法忍受她離開,掩上門,他請求她不要走。

  她的眼睫驀地陰暗沉鬱。原來你也是個不守信諾的,她說。

  他答應過她,從她初次神秘出現,他便答應,與她只做君子淡交。那時侯,他並不知道,深切的愛意會吞噬掉友誼,達到崩潰邊緣。

  他不在意她從那裡來;她到底是誰,只要她做他的妻。這可不成,她扭絞著衣帶,從這一頭走到另一頭。他看她緊束窄小的腰肢,何等輕盈的體態,她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女子啊!

  你若一定要問原因,我便告訴你。僵持許久,她終於說,到水缸這裡來。

  他們並肩站著。滿缸的水,反影著他的渴切與焦慮。我還是不明白,他轉頭詢問,面對一雙哀傷的眼睛。

  我在哪裡呢?她問。

  水缸裡的他瞪大了眼,呆若木雞,兩個人,只照出一個影,還不夠明白嗎?

  為什麼?他顫抖地問,命運為什麼這樣安排?

  你怕嗎?你嫌嗎?她微弱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不怕,不嫌,只是不甘心,他攀著缸緣,滑坐下來,我不會甘心,他說。

  她告訴他,情動天地,誠感鬼神,如果他能遵守諾言,她便可以起死回生。

  他說他可以,沒有什麼比失去她更難忍受;他發下重誓,若是背信,無論是人是鬼,永遠再見不到她。

  期限是一年,他每夜熄燈後,把月光也隔絕,她便鑽進被中,與他同床共枕,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他們偎依著,不能開口說話,進入夢鄉。

  半年後,枕畔已可細語,卻仍不可以見一絲光,他對她說從書裡看來的笑話,引得她伏在被中笑個不歇。每當這時侯,她往昔斜髡桌角的嬌俏模樣,便撩搔他的心,一陣緊似一陣。

  為什麼不能看她?一年就要度過了,只看一眼,她在熟睡中,不會知道的。沒有人會知道。

  曾經,紅泥小火爐,烹茶的她,面頰瑩亮,眼如秋波,何等動人。

  只有兩天了,連月光都鎖在門外,他躡手躡腳起床,漆黑之中小心摸索。思念與好奇澎湃著,淹沒了一切,包括他對她的承諾;他對自己的誓言。

  彷佛聽見一聲嘆息,在他摸著燈時,並不真切。遲疑著,只剩兩天,應該沒什麼要緊,深吸一口氣,緊張而興奮地,點燃了燈。

  學起燈火,走向帷幕深重的床,輕巧地揭起帳。光亮瞬間剿滅陰暗,所有的真相都不能遁逃,躺在床上的,不是他畫思夜想的女體,而是一具白骨;上半部已然生肉,卻在燈下痛苦翻騰,轉側呻吟中,肌膚迅速剝落融消。

  他的驚怖顫慄的喊叫聲爆裂,燈,從他掌中飛離。

  近處遠處的人趕來救火,替他撲滅鬚髮及衣袖的火焰,卻止不住他淒厲的悲聲;更不瞭解他拚命要奔回火窟的原因。

  紫色手絹仍貼胸收藏,朝朝暮暮,提醒他,償付毀誓背約的代價。日落以後,他習慣居處在黑暗裡,凡有燈被點燃,都令他驚悚。

  春天來臨時,恍然總見到女子俏生生站在門邊,手指繞著發梢,盈盈她笑。好象曾經有一次,她眼中含著閃爍的情意,微偏頭,凝睇著他問:

  你悔不悔?

  碧波琉璃燈

  林家女嬰誕生的夜晚,異常靜默,乃的是村裡曇花一齊開放了。四鄰都嗅著陣陣幽香,長輩們因此說,這女孩兒怕是不凡的。說這話,原是對喜獲掌珠的雙親恭賀的意思;卻沒想到,這小小嬰兒,後來果然萵高地被供奉起來了。

  少女在家人寵愛下成長,這商賈之家女兒,卻沒有一點驕矜氣,鎮日裡焚香讀書。生活中若有什麼些微變化,便是父兄自海上經商而歸,他們總有那麼多奇人奇事告訴她。尤其是兄長,钜細靡遺的把自己看見的世界形容給她聽。他們是她的眼、她的耳、她的天地。

  雲遊四力的老尼,為了林家姑娘而停留,在地方又引起議論。

  少女在讀書以外,日日誦經、作功課,原本貞靜的容顏,轝動之間,更添幾分莊嚴。

  老尼辭別之際,少女仍有疑惑,怎麼才能普度眾生;如何才能大慈大悲?

  當你愛眾生如同父兄,便是正果。老尼飄然遠去。

  兄長從遠方回來,為她點燃一盞琉璃燈,特殊的造型設計,即使在海風中也不熄,光采炫麗。

  阿兄若在海上迷了路,你便掌燈,引阿兄回家。兄長笑嘻嘻地說,他真切疼惜這罕言靜默的幼妹。

  噩耗從海上傳來時,少女正伏地撿拾不知怎麼斷落滿地的念珠。

  那些渾圓的菩提子再一次彈跳散落,向四面八方瀉流。

  一批批搜尋者無功而返,愁急煎心的母親病臥床榻,日夜響徹不歇的木魚聲,在某個黃昏也止寂。

  夜晚,村裡許多人都看見,林家姑娘一襲白裳,手提琉璃燈,靜悄悄地,往大海走去。

  行過港口,父兄是從這裡上船出海的;踩過礁岩,父兄曾坐在這裡垂釣談笑;登上最高的岩頂,父兄應該可以見到她的燈。

  朝亮的地方來,阿爹。我來引你回家,阿兄。

  海和天,是一種死去的黑,連一顆星子都沒有。海浪猛烈拍擊著海岸,沾濕了裙襬;海風蠻橫的席捲,幾乎站立不住。

  有些迷途的船隻,真的因此而平安泊岸。只是,他們驚詫不已,原來,竟是個掌燈女子。駭浪狂濤中,根本看不出人形與燈;只見黑暗中一束晶瑩的發光體。

  每一個搖搖而至的舟子,她都以為是血肉相連的至親;每一次的悸動與牽扯,都痛徹脾肺。

  太長久、太渴盼,於是,每見到迷流大海上的人;每聽到崩潰與絕望的哭泣,她都以為是父兄。

  那燈燃澆的不是油;不是燭,是她像春蠶一樣吐盡了的絲。

  父兄的面貌在歲月塵埃中模糊了。模糊以後,她才省悟,普度眾生,原來如此。

  直到那一天,她在海邊消失蹤影;她的父兄始終不曾出現。

  而海上的行船人仍堅稱,他們看見提燈女子,在各個不同的海域,成為一種庇護。於是,在這裡、在那裡,廟宇一座一座建造起來。

  沿海地區的民眾,虔誠地在嫋嫋香煙中伏身膜拜,除了行船平安,還有太多太多欲念。

  他們用霞帔換下她的潔白衣裳;夜以繼日焚香,熏黑了她的臉龐,人們要的其實已超越自己所該領受的。

  她只是個癡心女子。

  永遠不能完成的心願;永遠不能斷絕的救援;永遠不能掙脫的塵緣。

  千里眼替她看雲山以外的風景,順風耳替她聽海上波濤的聲音。

  某個難得的清靜午後,盤掛在椽上的檀香飄墜飛灰。悠忽之中,彷佛又回到柱子飄香的後庭,聽父兄說遠方的故事,這才記億起一切的最初緣起。

  同時,微微焦慮地努力思索,那盞琉璃燈在什麼時候,遺失到哪裡去了?

  尾聲

  探幽的夜裡,燃起一盞燈,並不做什麼特別的事。亙古以來,在世為人必有的孤寂冷清,便悄悄掩至。

  偏偏我沾不得一點酒精,否則,可能像善飲的古人般,搖曳燈燭中,邀請精怪神鬼入席,共浮一大白。翻閱那些卷帙,狐鬼之流,嫵媚瀟灑,無不真情;我看見撰述者的深情與寂寞。

  對人世冷暖看得透徹明白,才想將心情寄託鬼域吧?

  好象古墓中豔魂,用全部的溫柔,撫慰所有希望和憑藉都被斫斷的孤兒。牡丹燈,將是那男子生命中恒常的溫暖光亮了。

  巧笑倩兮的一縷幽魂,卻不甘於一夜纏綿,她要的是人間夫妻;癡心的要一副肉身,成個女人。是她的男人背棄誓言;燈亮處,焚毀了奢侈的想望。

  也是個癡執女子,註定不能成人,於是位列仙班。海畔點亮的燈,永不熄滅,世世代代,在人心裡傳遞下去。

  各位看官,您有怎樣的一盞燈?

  燈下有什麼樣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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