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八六


  我撲通跪在他面前,雙手抱住他的腿說:「大舅,你不能信他的話,是他把美雲害死的,不是我。」

  他輕輕一甩,甩開我的攀牽,抓住我肩上的衣服,一把將我提了起來,提到他的面前,他那雙漲滿了血絲的眼睛,幾乎是奪眶而出,吐到我的臉上來。

  「你敢再撒謊,我就把你活活捏死!」

  我一身都抖。倒不是我怕死,而是他的態度完全把我嚇昏了。從前,不管他怎麼生氣,他都不曾到過這種吃人的地步,在他那雙眼睛逼視之下,我知道我不但完全失去了他對我的鍾愛與信任,同時也失去了向他求得寬恕的機會,他曾原諒過我一次,他不會也不可能再原諒我了,而我再也沒有勇氣求他原諒。

  「大舅,大舅,請你息怒,我可以把整個事情講給你聽,如果我講了一句假話,我就給天雷打死。」

  他一鬆手,像丟一團爛泥似的把我丟開了,自己又坐回那張轉椅上,陰沉地看著我,呼吸比較緩和一點了,才說:「有半句假話,休想出這個房門!」

  我把祖善和我原來的計畫及事發那天的真相毫不遺漏的說了一遍,邊說,邊想起美雲受辱時那種把生死置身度外的表情;被我硬壓下去的,對自己的鄙棄一起重湧上來,所以在敘述完了之後,我情不自禁的說:「大舅,我不敢再求你原諒我,但我求求你不要對阿姆說,她會受不了的。」

  「嘿,你以為害死一個人,什麼責罰都不要受的嗎?」

  「除了不告訴阿姆之外,大舅,你要怎麼罰我都可以。」

  他倏的站了起來,跨了兩步,到我面前狠毒的擊了我一記耳光,把我擊倒在地上。

  「我要你以命賠命!」

  「大舅,大舅!」我躲過了他的拳頭,哭喊著:「看在阿姆的情面上,請你看在阿姆的情面上!我以後——」

  他頹然的跌坐在椅子上,苦笑著,「還有以後,還有以後嗎!?起來,去把國一叫下來。」

  我恐懼地看著他:「你要告訴他?」

  「當然,她是他的女人,他有權利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他會把我弄死的,大舅,他發起氣來,不講道理的。祖善他們躲起來了,他就會把我弄死的!」

  「隨你選擇一樣,你寧願讓你阿姆曉得,還是讓國一曉得,由你自己決定。」

  我為了國一而害美雲,更為了阿姆而求今後的再生,對國一,我有忘不了的情,對阿姆,我不能再讓她傷心,給他們中間任何一個知道這件事,都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我再一次在大舅面前跪了下來!

  「大舅,你是最愛我的,求求你,不要對他們說,我答應你,以後我再也不會做這種愚蠢的事了,美雲死了,我才知道我對她沒有恨。我的懊悔,已經是我最大的懲罰,你就饒了我吧!國一打算跟我們一起走,你告訴了他,我不能想像會發生什麼事。如果他向我報復,你忍心嗎?即使你忍心,你又怎麼對得起阿姆呢?大舅,大舅,請你為我想想,再原諒我一次!」

  他的紫醬臉上,每一條肌肉都是靜止的,眼睛從我頭上越過,看看對面的牆上,嘴裡發出空洞的、毫無感情的聲音:「我絕不原諒一次,再次三次犯錯的人,我曾經對你說過的。就是因為我一直最鍾愛你,我才要你,而且一定要你嘗嘗犯罪的苦,德貞處,我自會交代,我相信她絕不會反對我這種處理的辦法。不必哭了,站起來,上樓去把國一給我叫下來。」

  我聽得癡了,心好像被一塊膠紙封住,不能轉動。腦子,像斷了發條的鐘,止了邁步。人將死時,是否是這樣癡呆的?不知道!美雲獨自去跳河時,是否是如此心情?但願我能知道!

  我站了起來癡癡的上樓。樓上阿姆房裡,三人坐著在講話,我機械地叫了一聲舅母、阿姆。對國一說:

  「大舅要你去。」

  「定玉,你不舒服啦?」

  阿姆的聲音從不曾這樣親切悅耳過,我的心忽然沖出膠糊的紙,狂跳起來,身體往前傾。要向她奔過去,抱著她哭一場,但我用盡全身的力把自己煞住。在任何一種情況之下,都不能讓阿姆曉得我是一個殺人的罪犯。即使她因為我是她的女兒而原諒了我,她這一輩子也會永遠負了一個陰影的。阿姆吃的苦已經夠了,我不能為偷生而再加重她的負擔。國一處罰我,大舅要置我於死地,都是我自己的事,該由我自己承擔。

  「定玉,你是不舒服了吧?」阿姆問。

  「沒有,沒有。國一,快走,大舅在等你。」

  我跟他走,兩腳像掛著千斤錘一樣提不起來,到門口,才敢轉頭,「阿姆……」

  「嗯?」

  「阿姆……你……你們快下樓了吧?」

  「還沒有,怎麼?」

  「阿姆……」

  「你今天怎麼啦,奇奇怪怪的?去叫阿歪嫂煎幾個荷包蛋,國一喜歡吃。」

  「那我走了,阿姆,舅母。」

  大舅站在客堂中央,背著手,朝我們看,我拚著命,不讓眼淚流下來。事到如今,哭泣是沒有用的,眼淚也贏不到憐憫。

  大舅先看了一眼國一,然後對我說:「你帶他到青河邊去,把剛剛對我說的話統統告訴他,一句也不許遺漏。」

  我沒有想到大舅可以無情到這步田地,要我把事情經過親口告訴國一!還有比這個責罰更狠的嗎?我目瞪口呆,看著他。國一也惶惑地,從大舅的臉上看到我的,回到大舅的臉上。

  「走呵!你有本事做,就該有本事講!去,去,去,我馬上就來。」

  「大舅!」

  「爹爹,什麼事這樣嚴重?」

  「不必再問了,快去,快去!」

  我萬念俱灰的走出客堂,走出二門,走出大門,走到田間小徑,走向靜止的青河。

  國一跟在我身後,是朋友,是敵人,是伴侶,還是劊子手,我不知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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